「反正他們要的只不過是那個空殼罷了。」
我對著蜷縮在被窩裡的牠說。
而牠沒有任何動靜,彷彿沒有聽見我的話語。 代替牠生活多久了?
拖著牠留給我的這副吃多了會吐、累了睡不著覺、手臂上密密麻麻滿是刀割的破爛身體多久了?
我代替牠上學、代替牠與人寒暄、代替牠保持微笑,我代替牠做了所有「人該做」的事情。
而牠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將自己關在陰暗的房間裡,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時就躲進被窩,歇斯底里地低吼著,發抖著。 牠是一個很醜陋的怪物。
牠沒有雙手,所以不會擁抱;牠蒙蔽自己的雙眼,拒絕接收外界的訊息;牠少了一隻耳朵,所以很容易誤解他人的話語。
雖然曾經為人,雖然還留有嘴巴,但我從沒聽牠說過人話。大部分的時間牠只是靜靜地待在房間裡,而房門上又有一道又一道的鎖,除了我以外沒有人進得來;有時候牠會發了狂似地悲鳴著,然後面目猙獰地開始撞牆,直至頭破血流。
牠遍體鱗傷,我不確定是牠自己造成的還是被人所傷,又或者是牠還是人時的生活讓牠生不如死;但我確定的是,無論牠傷得多重,牠卻始終留著一口氣,苟延殘喘著,無法死去。 我就讓這樣一個怪物住在「我」的房間裡,然後對牠視而不見。 然後我代替牠過著一如既往的生活。
我把曾經重傷過牠的「生活」推到螢幕那一端,無論發生了什麼都只是齣荒謬的喜劇
。
我看著這齣喜劇,無論畫面中的人如何羞辱自己、如何對自己破口大罵,也都只是一齣戲,也都只是發生在螢幕裡頭的事情,對我根本絲毫沒有影響。
我只是每天都被迫看著同一齣爛戲,無須為此感到悲喜,僅此而已。
坦白說,當我關上螢幕回到房間準備睡覺時,早就已經將劇情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明天還不是一樣會再重播一次。
無止盡地重播,直到哪天我心跳停了為止。 我打開房門,發現牠坐在窗台上,只要往後一倒便會墜落。
我視而不見,反正就算牠日復一日重複著自殺的行為,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牠不會死,無論傷得多重都不會死。
我就這樣面無表情地望著好似正在啜泣的牠慢慢往後傾斜,最終從十八樓掉落下去。
我走到一樓回收牠,不要說不成人形了,就連牠曾是個生命體都看不出來。
即便如此牠卻仍舊活著,用早已扭曲的鼻子呼吸著,參雜著血流著淚。 這次把牠放回房間後,牠便從此不再悲鳴。
就只是一直躺在那裡,像個人偶,卻還有呼吸心跳。 我繼續無視著牠,繼續每天準時起床收看「生活」這齣荒謬的喜劇。 可我發現自己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了。
是太入戲的關係嗎?
我開始被劇情渲染,在螢幕前鬼吼鬼叫。總覺得笑容已經無法保持著了,總覺得淚水就要滑落了。
雖然無論再怎麼痛苦地呻吟著,螢幕那頭的演員也始終都不會看到。即便少了我這個觀眾,還是會繼續下去的,這永無止盡的戲碼。 然後,我逃走了。任由螢幕裡的戲繼續撥放著,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像當初的牠一樣歇斯底里地吼著,發抖著,悲鳴著,啜泣著。
而牠沒有任何動靜,彷彿沒有聽見我的悲鳴。 - 不知道多久沒有走出房間了。
鎖上了數不清的鎖,我跟牠一起窩在陽光照射不到的陰暗角落。
久久會有人來敲一次門,我無視;漸漸地我就再也沒聽到敲門聲了。
反正即便我跟牠一直躲在房間裡,名為「我」的空殼仍舊會在固定的時間自動起床,照樣替我們生活。 「反正他們要的只不過是那個空殼罷了。」
不知道躲起來多久了,我第一次聽見牠說話。
「無論內在再怎麼樣滿目瘡痍,只要外表還是那副人樣,就不會有人在意的。」
牠用那醜陋的臉笑了一下,雙眼還是沒有睜開。
而我沒有任何動靜,彷彿沒有聽見牠的悲傷。 我只是看著「我」死盯著螢幕,無神地看著畫面裡的荒謬喜劇。
我替那個「我」感到悲哀。因為他只是還在呼吸,還有心跳,生理機能還在運轉,所以必須繼續生活著。 而生活卻不等於活著。 然後我也開始重複著自殺,就跟當初的牠一樣。
我從高樓跳下去,卻只是倒在地上奄奄一息,這時「我」便會來回收我,將我關回房間繼續絕望地悲鳴著。
我開始哭,無時無刻都在哭;我開始撞牆,頭破血流了卻不會死。
除了牠跟「我」之外,沒有人看見。 「你也跟我一樣了啊。」
直到某天我自殺後又奄奄一息地被關回房間時,牠對我這麼說。
我無力地看著牠那醜陋的臉龐,不知道什麼時候牠將雙眼睜開來。
汙濁無神。
然後我看看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摸摸自己已經不成人形的臉。 看向牠我笑了。
我是牠,牠是我,我就是那個存在於自己心中醜陋的怪物。 「反正他們要的只不過是那個空殼罷了。」 我對牠說,然後望向剛打開的房門,「我」哭著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