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跨年夜,美國駐巴格達使館過得心驚膽戰,原因還得從12月29日一場空襲談起。當時美國為報復親伊拉克民兵用火箭炸死美國承包商,便對伊拉克、叙利亚境内的亲伊朗什葉民兵“真主党旅”(Kata’ib Hezbollah,كتائب حزب الله)发动空袭,一陣打擊下來,共有25名武裝人員身亡,另有51人受到程度不等的輕重傷。正是這一炸,使復仇之火燒向了巴格達。
12月31日,事發後兩天,巴格達街頭突有上千群眾闖入美國大使館區,縱火砸窗、圍攻建物,宣稱要替死於空襲的同胞復仇,並要求美軍撤出伊拉克;使館武裝人員也立即還以顏色,閃光、催淚雙彈齊發。雙方對峙許久,群眾才在伊拉克軍警柔性勸說下散去,現下伊拉克特種部隊已前來駐防。此次事件頗有1979年伊朗人質危機、2012年班加西使館遇襲的既視感,雖說使館人員因藏身及時而毫髮無傷,但館外的遍地碎窗卻折射出美軍窘態-入侵十數年、耗費2千億美元以上,卻愈發四面楚歌。
隨著伊拉克在後伊斯蘭國時代的部落化,加上美國與伊朗的漸劇對峙,此次使館危機不過是開頭。為報復圍城之辱,美國已於1月3日空襲巴格達機場,造成伊朗聖城旅指揮官卡西姆·蘇萊曼尼(Qassem Soleimani)、真主黨旅與伊拉克人民動員部隊指揮官阿布·馬赫迪·穆罕迪斯(Abu Mahdi al-Muhandis)等高階將領身亡,前者在伊朗尤具威望,不僅是首屈一指的軍事領袖,也被視作反以反美的民族英雄,更是僅次於哈梅內伊、魯哈尼之後的第三號人物。
面對一夕折損兩將的劇變,伊朗的哈梅內伊誓言復仇,美方也已緊急通知所有在伊拉克的美國人盡速撤離,並派遣3000名美軍增援,以備不時之需,美伊的代理衝突,在反美情續發酵下,現才正要揭開血腥序幕。
再部落化的伊拉克與代理衝突 如今的伊拉克是各方逐鹿的競技場,部落主義在過去本就盛行,現又因政治衝突而變調得更嚴重。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崛起後,伊拉克三大省摩蘇爾、巴格達和巴士拉成了帝國版圖的一隅,但帝國中央起初實難遂行統治,因為該地的部落和氏族結構堅不可摧,酋長與族長才是實質領導。久經困頓後,奧斯曼開始力行都市化政策,意圖消溶部落的關係網;1915年起伊拉克淪為英國勢力範圍,後者依然承襲土耳其人的統治方式,引入中央行政管理和通訊系統,同時推動土地所有權改革,部落間的軍事同盟於是日漸瓦解,酋長們紛紛捲入土地和水權的爭奪戰中。
然而即便如此,在帝國與中央政府來來去去間,部落主義仍透過通婚、標舉共同血緣、集體經濟利益等方式,頑強地活了下來,甚至在薩達姆·侯賽因掌權期間,其試圖標舉"伊拉克人"的文化民族身份來團結國內派系,進而消除部落主義文化及其影響力,仍是費盡心思而不可得;且薩達姆自己就是靠著部落主義才進了權力體系,他首先是總統艾哈邁德·哈桑·貝克爾(General Ahmed Hassan al-Bakr)的表弟,接著才是復興黨安全部隊的首席指揮官。對薩達姆而言,自身部落的價值觀和忠誠度是維繫統治不可或缺的靠山,故其在政策中標舉伊拉克身份時,也不能避談自身部落的支持與榮光,如此一來其他部落自然有樣學樣。
2003年美國以"發展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為由"入侵伊拉克,進而推翻薩達姆政權並將其絞死。這場莫須有的戰爭為伊拉克與全中東鑄下毀滅性的惡果,一是讓伊拉克陷入權力真空,導致宗派勢力、部落武裝群起稱王,結果戰後不久全國各地皆生叛亂,且持續至今;二是促成聖戰勢力的崛起與擴散,尤其是叛亂之初,有支聖戰組織打著反什葉派、反美軍之名攻城掠地,最後建立了橫跨伊拉克與敘利亞的政治實體,鼎盛時期曾統治1200多萬人,掌有超過3萬多名戰鬥人員,年度預算超過10億美元,更在海外18國中設有分部,並介入多區內戰與恐攻案。這支聖戰勢力在美軍入侵時名叫"認主與聖戰組織"(Jama’at al-Tawhid wal-Jihad),但今人多以其創立的政治實體名稱呼之-伊斯蘭國。
伊斯蘭國在伊拉克肆虐十數年,不僅讓前總理努里·瑪利基(Nouri al-Maliki)與美交惡,最後於2014年辭職下台,也令伊拉克爆發了三年內戰。這場內戰把美國、伊朗與俄羅斯都牽扯進來,更讓伊拉克的部落化態勢難以挽回。薩達姆時期,伊拉克還能在國家部落主義與社會部落主義間擺盪,換句話說,中央權力大時,便只有薩達姆的部落得勢;但中央權力下降、或有政策需要時,便適時放權給其他部落首長,使其能自行徵稅、甚至享有一定的司法自治權。
然而美軍入侵後,伊拉克經歷了長年叛亂與內戰,其部落主義已染上濃重的暴力色彩,各方民兵、武裝勢力儼然成了現代新部落,其中還夾雜著伊朗等外部勢力的支持,其於伊拉克境內建立起大小不等的勢力範圍,以軍事實力維持統治正當性,並能自行收稅、執法、貿易,中央難以管束,其中包括復興黨武裝勢力、遜尼派民兵、什葉派民兵、庫爾德民兵、土庫曼民兵、亞述民兵、亞茲迪民兵,以及數不清的聖戰團體,庫爾德斯坦地區還在2017年內戰末期舉行非正式獨立公投,意圖獨立建國,最後因遭伊拉克政府軍攻打才作罷。
入侵之初的美軍,挾帶帝國的船堅炮利,攻無不克,伊拉克幾乎淪為其殖民地;然而時間久了後,隨著伊拉克國內叛亂、伊斯蘭國肆虐、內戰爆發,中央政府的權力逐漸碎片化,美軍也沒能倖免於歷史力量的宰制,淪為無數"部落"之一,只不過這支"部落"堅定支持中央政府、而且講英文。2017年12月,伊斯蘭國老巢摩蘇爾淪陷,敗軍大舉潰逃敘利亞,伊拉克中央政府宣布內戰結束,雖說往後的暴力事件減少、血腥程度也大幅下降,卻留下大片權力真空,引發美國與伊朗競相蠶食鯨吞,且國家部落化局面已定,中央政府雖有心統整各方勢力,卻實在力不從心。
在前總理馬利基下台後,美國又前後扶植了海德爾·阿巴迪(Haider al-Abadi,2014–2018)與阿卜杜勒·馬赫迪(Abdul-Mahdi,2018-),但這兩人有一共同特色:缺乏強大的政治基礎,也沒有民兵勢力支持,因此上任後做得相當辛苦,以2019年伊拉克內閣難產為例,什葉派、遜尼派、庫爾德三大政治集團爭執不休,22位內閣成員名單因而久懸未決,馬赫迪雖想保住自己在國防、內政、司法三大部的決定權,卻保到幾乎吐血。政治尚且如此,軍事的整合之路便更是荊棘叢生。
2017年內戰結束之際,檯面上光是叫得出名字的大型什葉派民兵就有十七支,其中許多都受伊朗支持,大的遜尼派民兵也有六、七支,更別說一向難以管控的庫爾德人等少數民族民兵,即便中央自2014年起便創立了人民動員部隊(PMF,Popular Mobilization Forces),能調動包括真主黨旅在內的40支民兵與伊斯蘭國作戰,甚至深入敘利亞的一級戰區阿勒頗,但其與中央政府的互動本質卻只是暫時合作的露水姻緣,而非聽命指揮的從屬關係。2018年,前總理阿巴迪推動人民動員部隊改組計畫,欲讓人民動員部隊成為新的伊拉克共和國衛隊,並讓民兵武裝國家化,結果可想而知,就是陽奉陰違、有名無實。
以此次事件要角真主黨旅為例,其領導人穆罕迪斯具有伊拉克與伊朗雙重國籍,真主黨旅表面上是伊拉克境內的什葉派民兵,受政府調度,但暗地裡卻受伊朗聖城旅(Quds Force)資助,可謂伊朗在伊拉克的代理人之一。在後伊斯蘭國的部落化時代,伊朗想深化自身在伊拉克的影響力,美國則想由"部落"重回帝國,加上美伊交惡許久,伊拉克自然而然成了雙方交火的第一線。
空襲之後,兩伊意外解套 現下的美伊關係與1978年相比,實在難言優劣,或許自伊斯蘭革命、人質危機爆發以來,深入骨髓的恥辱感便始終橫陳在美伊之間,日漸酸化、發酵,並在特朗普上台後一夕炸裂。2018年5月,特訪普退出伊朗核協議(JCPOA),並對其施加更高級別的經濟制裁;2018年11月,特朗普把狙擊鏡移到了石油經濟上,宣佈除中國、印度、日本、韓國、土耳其、義大利、希臘和臺灣外,其餘從伊朗進口原油的國家都將被美國經濟制裁,國際一時風聲鶴唳,各國自是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到了2019年,特朗普不僅沒有鬆手,反更步步進逼,4月時其將伊朗革命衛隊列為恐怖組織,意圖截斷伊國軍方高官的海外金流;又在4月22日宣佈伊朗的原油出口豁免到期,往後任何國家從伊朗進口石油都將受美制裁,無一例外。對伊朗而言,石油經濟是助其撐過多年制裁的海中浮木,前五大出口國又正是中國、印度、韓國、土耳其與義大利這些本有豁免權的國家,這下伊朗已經近乎溺斃,逼得魯哈尼在5月8日親上火線,透過國家電視台宣佈伊朗"部分退出"核協定,除非其他成員國出手相助,否則60天後將再度採取行動,最後伊朗不排除完全退出核協議,並恢復提煉高純度濃縮鈾。但針對魯哈尼的強硬聲明,美方的回應也很粗暴,那就是在隔日立刻宣佈制裁伊朗的金屬出口,絲毫未見退讓跡象。
特朗普之所以如此強硬,大約不出以下三目的:一是不允許中東長年存在反美的神權政體,故必須瓦解伊斯蘭革命後的政教體制,再重新扶持一個親美的伊朗"民主"政權,當然民主往往是幌子,親美才是重點;二是趁伊朗經濟疲軟時策動內部政變,換個更親美的領導人,就像1953年美國中情局所為,推翻摩薩台好讓巴列維上台一樣,此方法與瓦解政權相比,成本更小,操作起來也更容易,同時也是美國較為慣用的伎倆;三是逼迫伊朗自我克制,例如在經濟入不敷出下,只好撤除對敘利亞阿薩德政權、也門胡塞武裝組織的支援,能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什葉新月的外擴。
就結果觀之,美國制裁已然生效。伊朗因尚未擁核,故其回擊相對無力,除了襲擊、扣押油輪外,頂多唆使也門的胡塞武裝組織去轟炸沙特油田,且後者行徑也只有美國如此指控,並無任何直接證據;但制裁一出後,伊朗經濟便一路走低,民怨自是沸騰不已。根據統計,伊朗平均每月都會爆發百餘次小示威,民眾訴求不一,但多跟經濟脫不了關係。今年十一月,伊朗政府宣布調漲油價,以補貼其他預算支出,忍無可認的民眾實在不願買單,結果便爆發了革命以來最大規模的反政府示威,估計全國共有70%的省份受影響,伊朗一度中斷互聯網,並讓安全部隊上街鎮壓,造成近千人死亡,共和國政府的統治正當性已是搖搖欲墜。然而,美國近幾天的兩次空襲,卻意外對伊朗拋出救命索,同樣受益的還有苦於民眾示威的伊拉克。
12月29日的空襲雖說是為美國承包商之死報復,但真主黨旅與炸死承包商的火箭是否有關,全憑美國一面之詞,事發至今並無任何武裝部隊出面認領該次攻擊的責任;且一場空襲下來炸死25人,美國事前竟沒跟伊拉克打聲招呼,直接按下發射鍵,把通知的責任交給新聞媒體。另一方面,伊拉克在去年8月爆發了全國性的反政府示威,示威者不滿政府貪污腐敗、又放任全國經濟低迷、失業率飆升,紛紛上街抗議,結果引來安全部隊的血腥鎮壓,最後總理馬赫迪宣布辭職,但在新內閣籌組完畢前,將繼續擔任看守總理。這套操作基本上與黎巴嫩總理哈里里的辭職路數相同,黎巴嫩政壇瀰漫著宗派主義的氛圍,短期之內根本不可能推選出新總理,如此哈里里自然順理成章繼續掌權,只是名字換成了"看守總理";同樣是部落主義嚴重的伊拉克,馬赫迪辭職後至今已超過內閣籌組期限兩週已上,但下任總理仍在五里霧中。
但平心而論,不論是經濟低迷或鎮壓,馬赫迪都只是替罪羊。伊拉克經歷美軍入侵、伊斯蘭國肆虐,經濟基礎早就元氣大傷,重建著實不易;而鏡頭前的血腥鎮壓,執行者多是人民動員部隊,換句話說,就是一群不受中央控制的民兵,其中多有伊朗支持的什葉派武裝勢力,故而這場示威雖發生在伊拉克,卻灼傷了伊朗的海外形象。
然而美國的驚天一炸讓示威怒火就此轉向。馬赫迪隨即出面譴責美國侵犯國家主權,伊拉克示威者雖恨透了政府與伊朗,卻更無法容忍美國的粗暴蠻橫,滾燙的民族情緒隨即淹沒街頭。因此12月31日的使館圍城戰,雖說真主黨旅等親伊朗民兵多有動員,但憤怒的群眾一路怒吼闖入平日戒備森嚴的綠區,直至使館牆外,如入無人之境,沿途的伊拉克安全部隊對此全都視若無睹,甚至直到群眾攻入使館區、幾乎突破第二道防線時才姍姍來遲,"柔性勸阻",名顯是有意放行。在反美的最大公約數下,伊拉克的示威危機至此可謂暫時解套。
1月3日美國再次發動空襲,殺害伊朗將領蘇萊曼尼,此舉則挽救了魯哈尼當局的統治正當性。蘇萊曼尼是伊朗革命衛隊下的聖城旅指揮官,革命衛隊大約有13萬名戰鬥人員,分陸海空三軍,並擁有戰略導彈與火箭軍的指揮權,另則轄有巴斯基民兵組織與聖城旅。聖城旅相當於情報部門與特種部隊的綜合體,主導革命衛隊的海外活動,支持他國的非正規武裝部隊,包括提供軍火、金流、人員培訓,曾介入黎巴嫩內戰、敘利亞內戰、伊斯蘭國反恐之戰等,可謂革命衛隊的菁英群。美國此次空襲雖除了蘇萊曼尼,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伊朗的海外軍務與情報活動,卻也同樣逼出伊朗的反美新高潮,哈梅內伊下令全國哀悼三天,並強硬譴責美國的謀殺舉措,反政府的怒火遂逐漸讓位民族話語。短期之內,儘管伊朗經濟將持續低迷,但魯哈尼當局卻多了層反美的保護傘,能在傘下好好休憩一段時日。
反美情緒與代理衝突加劇 對特朗普而言,發動一連串冒進打擊的理由,除了瓦解伊朗當局的長遠目標外,最直接的近因應是為自己10個月後的總統大選拉票,雖說其在上次競選期間曾允諾要減少美國的海外軍事活動,尤其要從中東這個帝國墳場抽身,但或許是中美貿易戰戰情膠著之故,其決定新開戰場,讓美國人民感受到國家的榮光與力量,即便前後言行兜不攏,但反正民心善變,選舉又近了,下個猛藥取悅選民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即便如此,這劑猛藥實在過於躁進,特朗普不僅不考慮美國在中東現有的規劃,也低估中東的反美情結。伊拉克政壇中一直有要求美軍基地撤出的聲音,親伊朗政黨對此尤其積極,上回特朗普未經宣布便訪問了伊拉克的美軍基地,且也沒有順道至巴格達會見總理馬赫迪,伊拉克政壇普遍批評特朗普無禮傲慢,親伊朗政黨當時便已提過此一訴求,經此事件後,想必附和者會更多。
伊朗方面,美軍空襲已暫替自己的政權危機解圍,現下其雖無力量正面還擊,但應會加劇動員自己在伊拉克的什葉民兵勢力,尤其是幾乎全為什葉派的人民動員部隊,幾個月前,他們還深受伊拉克民眾憎恨,現則被視作反美烈士。民兵雖無法攻擊美國本土,發起第三次世界大戰,但用火箭持續攻擊、騷擾伊拉克的美軍基地卻還算綽綽有餘。
2020新年伊始,特朗普便迫不及待要展現自己對中東的輕視、傲慢與無知,以至於大手一揮便毀掉過去搞垮伊朗的計畫、抹殺將伊拉克打造成親美國家的努力,除掉一個蘇萊曼尼,只能放出更多反美猛獸。在日漸破碎的伊拉克,美國因這兩次空襲而成了最不受歡迎的"部落",伊朗則暫在代理之戰中扳回一城,特朗普看似贏了面子,最終卻只是讓美國的中東遺產繼續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