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1/17閱讀時間約 20 分鐘

黃尖短篇小說集 II 《晚自習》

在這壓榨與變質的製糖季節, 有一種觀看並非刺探,而是自願測謊。 有一種裸裎是拷問。
黃尖二○二一年完成的兩篇短篇小說。 依舊鬼祟地環繞書本、(漫)畫,鄰接它們的人, 以及膠黏雙方的詛咒。
適讀年齡--你對硫磺餘味的喜愛終於勝過溫泉本身的時候。
_〈晚自習〉_ 準備大考的男孩和女孩溜進大學自習,基於各自的原因,進了同一間教室。一夜又一夜的獨處使得他們對彼此的愛意增長,不過對自己心中愛意的否定也如影子般等比放大。那偏執最終將他們的自修時間改寫成一個反直覺的禁慾遊戲。
_〈以台灣拉麵之名〉_ 偶像宅李正豪滯留日本的一年意外因為代購工作和一家異色怪誕路線書店的老闆成為朋友,儘管對店內商品毫無興趣,他還是一有空就過去找老闆聊天。回國前夕,他在店內意外發現(風格令他反感的)台灣人的獨立刊物,提議把書賣回台灣,也順利完成了目標。難道我其實能夠在這裡生活?他懷著希望要去向老闆報告好消息,卻發現書店臨時公休。那還只是他賣掉的書帶給他的成串噩夢的開端。

|作者簡介|
黃尖
雲林虎尾人,曾任出版社外文編輯兼版權專員,現為自由接案筆譯。二○一三年與老B共同創立Mangasick推廣另類漫畫‧異色藝術,二一年共同創立衛星藝廊。
曾製作兩本fan zine,《給好孩子的駕籠真太郎論》、《刺戟──青林堂與青林工藝舍簡史》,並將另類視覺藝術相關評介文集結為《無人使用時自動沖水屬正常現象》。二○年獨立出版短篇小說集《隨喜》。

|書籍規格|
尺寸:A5 頁數:112 插畫: 設計:老B 出版時間:2022年2月

|試讀|
〈晚自習〉
樹影伸進教室,擱上無人占據的木桌椅,風來,就摩娑,當自己的肉。 前排最右側和後排最左側的位子上排開課本、參考書、筆記本,疊起來沒有什麼厚度,卻還是令啃它們的人都演化出蛇的顎骨。他們高中兩年多來始終緊閉著嘴,才倖免了。黑板上寫著目標南華外文系。今晚他們確認過同一樓那整排教室都沒有其他擅入的自習者了,不過他還是下意識背對走廊。於那僵直的白色粉筆字前方,褪下運動褲,假性包莖暴露在十一月的螢光燈管下、蹲低的她的漠然雙眼間。而他面前那扇窗外的木棉再過去,冬季休耕田的黑拱起隔壁棟教室的朦朧形影,同樓層的圍牆磁磚沾著他們頭頂放過去的薄光。 「妳第一次來看到我在,為什麼不去別間教室?」今天他終於問出口了。 他望向前門,她每次來都走的那扇,視線順勢拂過洗手台上半乾的棉紗拖把,和倒轉的水龍頭。爬完樓梯,踏上走廊肯定會看到不遠處有油膜般的光,但她還是趨向它。也許她怕黑,也許怕孤單,勝過怕生? 「這裡是我學姐告訴我的。她說圖書館九點半就關了,但教室愛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她還說去跟班上同學晚自習根本不可能專心。她去年就在這間教室準備學測,後來考上這裡。待久了,也許哪天可以遇見她。」 「不會直接跟她約喔?」 「我沒她的聯絡方式,也沒試著找或問。聯絡方式大概只會證明我和她沒什麼好聯絡的。」她的側臉線條,她的情緒,都平滑如磨石子地。 他們不打算向自己,遑論彼此,承認相遇的瞬間一切已成定局。沒有青少年能夠抵禦一間空教室帶來的蠱惑。然而他們都缺乏自信,不懂如何兜售身或心之美,以換取等值,甚至帶利潤的憐惜。因此他們決定坐等對方率先走漏情意,屆時再以淡漠掩飾卑微,嘗個幾口。至少一開始是如此。 到了第二個禮拜,他們隱隱察覺到彼此本質的相似,以及相似性使如何他們的關係停止進展。而他們嘗試突破的手法,也一致地混入了自毀。蚊蟲般,以騷擾者的姿態虛弱地兜圈,彷彿找尋血,實則求的是掌心。 「你不會是暗戀我吧。」他第一次問是第一次幫她買晚餐來的那一天。鍋燒雞絲麵。 「你有病喔?」 「妳在看我。」他離開座位,走到最後一排,讓她看他用手機前鏡頭觀察痘子時拍到的照片。 「我是在看門口。」她瞪他一眼,別過頭去看窗外。八點左右,樓下偶爾還會有結束社團活動的大學生零星經過,先是染上消防箱的紅光,隨即沒入校樹的蔭影,然後在消失的前一刻被轉角地燈打亮下半身。「我還是覺得警衛或任何人隨時都可能冒出來,叫我們滾。」 「遇到了再說吧。」 他當著她的面把照片刪掉。回到家中房間後,他就會把照片撈回來,充作午夜的被窩裡的一等星。 「等等,不對啊,有鬼的是你吧。」她在他回到座位後,反擊的決心才變得堅定。「我才懷疑你暗戀我。」 她闔上高二數學,走向他。全身都符合校規,只差一個糾察隊臂章就可以在每天中午命令他趴下了。 「眼睛騙不了人。」她說。「你敢看著我的眼睛嗎。」 她坐到他旁邊座位的桌面上,翹腿,只露出長裙和白襪之間的一小段肌膚。他的視線以那為起點,滑過布料皺褶,電繡的姓名學號,脖子,臉頰,到達透明隱形眼鏡所遮蓋的深褐色眼珠。 「你沒暗戀我吧?」 「妳才暗戀我吧。」 他們的目光是黏合後失去動靜的磁鐵。藉由鐵的僵冷,他們得以否定引力的存在。不過他還是有破綻。她右邊外眼角的痣,勾得他瞳孔抽顫了幾次。她裝作沒發現。 凝望的儀式延續了下來,直到今日。而他們看與被看的,漸漸不只是眼睛了。 「感想呢?」今日的他收起生殖器,努力維持輕浮,掩飾慌張。 「沒有超出我的想像。」她說,並心想,如果這乾瘦男孩襲擊她,她有把握用書包裡的美工刀加以斥退。她想像他的血痕。「不好玩。」 「講得好像妳會玩。」他冷笑,看了她今晚最後一眼,挑的是她故意不套到底因而下垂的右手夾克袖口。接著,他轉身走回座位,打開高二英文,握起原子筆,壓低頭,繼續仿效裝配工運用肌肉:assumption,假定,assumption,假定,assumption,假定…… 抄寫第十九個單字第八次時,十點的鐘響了。這是他們道晚安的信號。 「走囉。我已經解釋我為什麼一定要待在這了。明天你可以去別的地方嗎?我想要一個人。」跨出前門之前,她轉身對他說。 他沒回答,但嘴蠕動著,還在臼磨外文單字。 隔天她上三樓,走廊的頭到尾都沒有半滴水銀燈光,地面上的椰子葉影在呼吸,引她仰望初入夜的天空的不飽和靛灰,雨在大學、在整座小鎮都入味了。 燈亮,她還是坐老位子,先吃外帶紙碗裝的肉粥。還是在轉各式抽獎文標註自己另一個帳號時習慣性地叼著白色塑膠匙,殘餘的湯汁沙漏於她的舌面。她不喜歡複製貼上規定語句的指示,總會把一改成注音符號的ㄧ,或默默去掉讚的言字旁之類的。透過這些勞動,她得以肯定自己不是一個乞討者。 她把愛改成爱的三分鐘後他進門了。昨晚黑板上寫的目標南華外文系已在白天被擦去,他拿黃色粉筆補上目標華梵外文系。她不太確定要不要對他笑,他可能會在她說出今天第一次「你是不是暗戀我」之前先咬定她終究為他的到來歡喜,那就被佔便宜了。於是她假裝他不存在,如同他們邂逅的那一天。而他也跟進。 頭一個小時,她的視線還不時飄向他的背。他沒帶傘,不過從這距離也看不出他的黑衣被多少雨滴沾濕,至少他似乎不感到苦惱。後來練習題裡的公正銅板和紅球白球堵塞她全部的心思,她甚至沒注意到九點的鐘聲。 「不起來動一下嗎?」他不知何時已站在教室中央,東北風將他身上的些許汗味、泥濘味繼續吹到最後一排,她的跟前。 「你今天幹嘛又來?」她沒抬頭。第三次取球得紅球的機率等於前三次均取得紅球的機率加上⋯⋯ 「妳怕鬼嗎?」 「幹嘛問?」 「聽說有人在頂樓自殺。」 她的筆還在紙上拖著腳。 「那個人在這間教室一個人自習了半年。他有很多朋友,跟我這種孤僻鬼和被排擠的妳不一樣。可是他騙學校說他要去補習,騙爸媽說他要去學校,騙待在某一邊的同學說他在另一邊。自己一個窩在學校旁邊的大學教室唸書。在他掛掉前沒人發現這件事,當然也沒人知道原因。」他眼前閃過亡兄小六那年縮在深夜客廳的背影,以及電視螢幕上打著肉椿的巨臀。為什麼他的腦要挑揀出這一幕?不能更抒情一點嗎?「學測前一個禮拜,他爬上頂樓,咚。」他的兩根指頭滑下桌緣。「他什麼東西都沒帶。外套披在椅子上,英文參考書攤開,水壺擺在旁邊。」 他看到她終於抬頭望了過來,於是走到她旁邊的座位坐下。 「聽說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鬼。有腳,身體也沒外傷,樣子就是個路人。有時候他會走進教室說好冷,有沒有看到我的外套。有時候對人說好渴,有沒有看到我的水壺。」他賊笑:「我有個學長被問『有沒有看到我英文參考書』,他學測拿了滿級分。」 她認為這故事編得超蹩腳,但小巧的酒窩還是綻開了。 「你回答之後,教室會停電一瞬間。然後他就不見了,沒有任何腳步聲。聽說有不信邪的人還敢衝到走廊,確認外頭沒人來去。附近教室也沒躲人。然後他們都聽到了十點的鐘聲,沒有例外。那是法醫推測的死亡時間。」 「是喔。」她國三就看膩網路上的都市傳說和鬼故事了。他要不是怕嚇壞她,要不就是在炫耀自己的格調||真正的靈異現象都不恐怖,我懂。不論是哪一種,都頗傻頗可愛的,她心想。 「我想遞一本英文參考書給他看看。」 「書跟著他一起消失怎麼辦?」 「遇到了再說吧。」他努力把五官排列成一個跩的象形字。「那妳呢?妳遇到學姐的話要做什麼?」 她沒有想過。也許她只是想說妳那天好美。教室後排燈亮,中段和前排昏暗,通電後蒸發的水銀淡寫妳的身體側面的線條。額際,微張的嘴,脖子,上翻到鎖骨的胸罩,順時針畫著橢圓的豐乳,僵直於空中的小腿讓她反推出大腿的夾角大於一百二十度。桌腳戲仿火車壓過鐵軌的喀噠聲,除此之外全是沉默,歡喜的恬靜。妳只要稍稍抬起上身就可能瞥見走廊上的人影,但那人影沒有匆忙離去,甚至沒有立即意識到自己在窺看。喚醒她的是胯間的濕暖。她下樓,騎上腳踏車,將左邊踏板踩到底的那一刻,最近的路燈烤亮她自裙擺延伸到小腿肚的蛞蝓銀液。她得出校門,穿過學生街那光害的訛鬧,才能回到夜霧中旱田旁的平房,進廁所脫下溺水的內褲。 「我大概會抱抱她,說好久不見。看她怎麼反應再決定下一步吧。」有天她得知對方確實是學姐的男友,眾人稱羨的班對,但不久後就分了;她沒過問原因,因為後來對學姐的情感也被時間冷卻了。這些她都沒打算告訴他,就讓他的誤解充作他的保險絲吧。畢竟他過熱也會危害到她的。「也許她也暗戀我,就像你一樣。」 她的手,朝他視線棲息的透明圓釦撲去,解開它,然後是下一顆,然後再兩顆。而他面對無鋼圈白色純棉少女內衣依然面無表情。他跟同年齡的男孩一樣愛以訕笑掩飾失措,但不至於去踐踏她的未發育。不對,是那未發育踐踏著他,向他指證:她和他都還無能主宰人生。 她浸淫在他的沉默中,想起他昨夜下體如何皺縮,索性把布料往上翻,裸出沙棕色凹陷乳頭。一小段靜脈在她左胸浮近肌膚表面,周圍毛孔在他眼前逐漸閉合出橫幅的凝脂星空。雨急了。校樹的氣味成為此刻他所知覺的,除了她之外的全世界。他竭力撐開嘴,給出違心的答案:「誰暗戀妳啊。」 她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睫毛很長。 「總之結論是,妳等妳的人,我等我的鬼。可以吧?」他說。 「可以啊。」她將內衣拉回原位,依序將襯衫釦子扣回去。 那一夜的最後半小時,他們安靜自習。一個生吞英文單字,一個解虛數問題。彷彿什麼交流都不曾發生。十點鐘響了,他們下樓,跨上各自的腳踏車,一前一後壓過柏油路。雨勢跟他們來時一樣大,他照淋。出校門前她喊他:「明天幫我買土魠魚羹麵!」他搶黃燈過馬路,頭也不回地比了個OK。紅光打中他前,便利商店旁的暗巷已將他吸了進去。
〈以台灣拉麵之名〉
走在神保町站昏暗米色燈光下汙黃的甬道內,我最後一次感覺自己像被排往地表的一坨屎,最後一次對自己說沒什麼好心虛的,你花的是自己的錢,你這一年做代購甚至賺回本了,只不過你和父母對人生步調的期待有所出入。語言學校每堂課你都去了,為五段動詞苦惱的表情和裝出來的怪腔到最後都沒有被識破,沒有人感到被戲弄踐踏。佐藤老師歡迎你日文進步後回來找他聊漫畫,他很樂意陪你去安利美特。你點頭道謝,心底央求他:別在下課時間打電話給情婦了。他生日想去熱海,她想去江之島,他妥協了;你日檢一級聽力測驗滿分不是夢。 烈日先照射我黑T覆蓋的肚腩,然後才輪到我的平頭。還是這是我的錯覺? 通過出口旁邊那排自動販賣機,左轉南下白山通,左轉鈴蘭通。今天提不起興致拐進右手邊那間A書齊全的書店,直接通過,在下一個路口右轉。隔著鞋底也感覺得到,小巷陰影中的柏油乾涼多了。印章店,中華拉麵店,走鰻魚料理店旁邊的門口進入那棟貼滿黃橘釉面馬賽克磁磚的四層樓建築,爬上三樓。一年來幾乎每週都走的這一段路,在這一天突然又被電鍍了金光,一般而言只有觀光客會看見的那種。離情作祟吧。不過防火巷煙蒂海、水手服、街景色系的暗沉倒是沒再次放射出異國情調。這就叫成長嗎? 「你又胖啦?」三樓萼書舍的川勝叔正在更換平台陳列書籍,左移一疊、二疊書,歪了一下頭,又把第二疊書往右移。印刷品從三面框住他,海報、傳單、雜誌頁、明信片,串接成大富翁的格子。不過他整個人福泰的就只有表情。 「沒有啊。」我說。 「聽朋友說一些台灣人過來,自己煮,或吃得比較不油,都瘦了。你怎麼反而一直胖?」 「不用擔心我,你顧好你的血壓就夠了。」 「最近數字確實是不太妙啊。」川勝叔別過笑臉,把一些平台撤下的書直插到書櫃上。塑膠袋在燈光剛好不至於被嫌暗的書店內的摩擦音,和附近金屬反光刺眼的工地的橡膠管灑水聲同等潮濕。不管看幾次,深褐色木櫃上方的裱框海報之前傾都會令你稱奇。不只他頭頂,其他靠牆書櫃上也各有一張,那些裸體、虛構物種、稠稀不一的體液全都像懸浮在墜落途中。書店頂部失去直角,產生洞穴的印象。蝙蝠或蛛絲是從天花板垂下的印刷品。 他帶著剩下的書,走向深處的櫃台,後面有幾個庫存架。「回國日期決定了吧?你是要來說這個?」 他的直覺還是一樣準。 我隔著陳列平台,和他以同樣的速度前進。「嗯,下禮拜。」 「好快啊。」他在架子上找了個空位放書,然後坐到櫃檯的高腳椅上。「你第一次進來的表情,我記得可清楚了。差點對你說我們這裡叫不到小姐。」 別說當時,都混一年了,我現在走進店裡還是會有點毛,因為幾乎所有平面都佈滿了誇張或畸零化的肉體圖像。要不是為了買台灣客人委託的東西,我不可能有機會認識川勝叔。誰能想像有這種鬼書店存在?又有誰能想像店主會戴黑粗框眼鏡,瀏海貼眉,面目慈祥得像天主教會附設幼稚園長?他聲音低沉,但話速慢,母音也不會含得像一般日本人那麼深。和他交談不會有什麼挫折感。我們聊花粉和冬雨、基隆廟口夜市、萬聖節的渋谷、中秋節烤肉、電車人身事故、房價、對中國的看法。不談心,但他對乏味的我和我的家鄉的高純度好奇,還是會帶來類似的撫慰。 於是我上門的頻率從路過附近時會順道過來,慢慢增加到我沒看演唱會也沒去上課的時間幾乎都泡在這。我沒買過幾樣東西,川勝叔似乎也從來不在意。 「什麼小姐。我是怕,不是飢渴好嗎。」我隨手撥了一下櫃台入口處掛的T恤,上頭的少女全身都是剃刀劃開的筆直切痕,滲血像露珠。三千五百日圓未稅。 「喔對,你說到餓,我是認真要請你吃飯耶。不是隨便說說的。」他拿起手機。「一定要答謝你之前幫我搬那幾次書啊。我們去吃這個如何?」 我看他遞來的手機螢幕,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我已經不當他是日本人,不會把什麼輩份、親近程度放在心上。「台灣拉麵?這種東西不存在好嗎?」 「我知道台灣沒有這種味道的麵,可是最早真的是台灣人在名古屋弄出來的啊,我查過。基底是那個什麼麵啊……」他從襯衫口袋掏出手帕,擦了一下臉頰和鬢角。對折又對折所剩的一小塊四方上有一條染血的女人小腿,露在他小指下方。 「擔仔麵。可是味道應該天差地遠吧,重點是我不吃辣。」我猜這理由應該比我不想吃更能叫他死心。「至少帶我去吃道地的日本料理啦,再吃沒幾天了。」 「也是,好吧。可惜啊。」他將斑白的頭髮往後撥了兩下。「那我回家想想再傳幾家店給你選。」 「好啊。」 搞定了,幸好氣氛沒變得太感傷。原本考慮說你是我這一年在日本唯一稱得上朋友的人,多謝你照顧。但他應該清楚得很。冒險開口可能只會害我們兩個在最後幾天渾身不自在。 櫃台後方置物架上的收音機開始播報交通新聞了。大部份路名和地名都沒在我腦中投影相應的漢字,更沖洗不出任何風景。子母音無窒礙地穿過我,只敲了一下我體內的鐘:再過半小時左右,店裡就會有更多人上門了。要把握時間和川勝叔聊天嗎?還是到秋葉原殺時間?晚上有組新人地下偶像確實令人在意。我猶豫著。 然後我就瞄到了那疊書。 「迪爵125?」 「D什麼?」 「機車的型號,台灣的機車。」我指向他左腳邊那疊書的最上面一本。封面是一張插畫,假想鏡頭從高處斜斜俯瞰黑色車頭的正面,廟會炮竹煙霧遮住裸女駕駛的三點。畫風明顯受到某個日本漫畫家影響。「我爸以前就騎這台載我,好懷念。作者怎麼會想到要畫這台?真厲害耶。」 「哈哈,那是台灣人畫的呀。最近跟台灣真有緣。我有個熟客要搬回鄉下了,賣了一批漫畫給我,拜託我連幾本台灣的自費出版品也一起收走。我想給他方便,就答應了。其實在我這應該很難賣,大概會拿去古書商交換會換掉吧。」川勝叔的聲調上揚了一點:「啊,不過如果有你喜歡的,我可以送你。餞別禮。」 我每本各翻了三、五頁,判定它們都屬於我最討厭的類型:把外國的屎包裝成本土的土。顏色一樣就想混過去嗎?真噁。我好希望得到川勝叔的附和,但日文程度根本開啟不了這話題。 「沒有喜歡的耶。不好意思啊。」 「沒關係,不勉強啦。我之後再處理囉。」川勝叔捧起書。 「啊,等等。」再怎麼說,這種廢料留在國外實在太丟臉了吧。「我有個想法。給我幾分鐘。」 我退到一旁,靠著書櫃側面,在吹送黴味的老舊中央空調排氣口下滑手機,聽塑膠繩抽筋。最後我發現計畫應該可行。 「欸,老闆,這些書都絕版了。而且有幾個作者在台灣還頗受歡迎的。」我努力過濾掉話中的不屑。「不然這樣吧。我試著幫你賣回台灣,價錢我訂,扣掉成本後的利潤,我七你三,如何?依作者知名度,在這邊沒辦法賣珍稀書的價格,你拿去換划不來,拿到書的店也划不來。還不如交給我處理。」 川勝叔微笑,眉眼的形狀要說是賞識或嘲弄,都通。「還真會打算盤啊。」他叫出電腦檔案,手指啄了自己臉頰三、五下。「好,反正也沒幾本,沒花多少錢,讓你試試吧。喔,不過有個條件我不想接受。」 「利潤分配嗎?」 「對。賺到的錢別分了吧。」他舉高不存在的酒杯,喝下空想的燒酒。「全部拿去吃飯。我們最後的大餐就靠你打點啦。」 「好啊,你等著吧。」 我站在櫃台入口,就著生鏽的灰色檯燈光拍完照片,把書裝進噴印圖案已磨損得像白癬的托特包中,原路折返地鐵站。月台隊伍中的黑西裝男子變多了。迪爵蠢蛋抄襲的漫畫家目前只和一家出版社合作,公司位於這一帶,也許此刻編輯就在我身後,完全可能。想著想著我不知為何緊張了起來。我錯? 噗嘶,電車門開了。我擠進人群,站定後,正前方白色洋裝少婦才回過神來,將手機滑入流蘇肩背包,起身下車。而我毫不猶豫地把屁股甩到座位上。啊?瞪啥?提公事包比較了不起嗎?叫漫畫家畫一堆大奶給二十一世紀小學生打手槍了不起嗎?坐著賺錢我也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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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完字,剛好過了一分鐘。電車駛入隔壁站。噗嘶,車門開啟。我將手機握在手中下車。換成原本站我左前方的女高中生輕巧地入座了。車門關上後我還轉身看了一眼黑西裝公事包男,準備欣賞他的錯愕或臭臉。結果他一動也不動,從握環垂掛到地面,像條藤蔓,跟其他通勤者再也沒有差別。 而踏上月台、看到九段下三個字的我,立刻感受到蕁麻疹般爆出來的羞恥感。事情都快過一年了,猛烈程度絲毫不減。 是這樣的,第一次要去武道館聽演唱會前,我搜尋「東京武道館」,得到一個足立區的地址。當天我還再三確認,然後搭電車前往綾瀨。車過荒川,夕陽為門邊女高中生的馬尾和條紋領結細描出橘紅色輪廓線。今天真是送小紗畢業的好日子,我心想。回程我看到同一顆火球,只沿著晚霞下滑幾寸。今天真是我這輩子最蠢的一天,我哭著想。車廂地面赤褐,南陽街義大利麵肉醬色。高三天天聞的水溝、沙拉油、冷氣房汗味似乎也跟著復活渡海追來了。真臭。好想死。他們會不會不准我進去?我會不會錯過小紗最後一次唱〈la la love〉?九段下,車門開啟,我衝了出去。坡道想要煮熟我的肺。日本武道館幾乎是個純黑八卦,聚光燈只在上頭射穿幾個孔洞。將近一萬五千人的歡呼聲在我抵達紅匾額下方時炸開。小紗!小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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