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黃金年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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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畫素很差的視訊鏡頭拍下的,回不去的青春

用畫素很差的視訊鏡頭拍下的,回不去的青春

這篇散文壓到都快出汁了。我自己也不太確定它究竟在幾次文學獎的戰場裡敗下陣來。

它是我非常年輕時候的作品,而後經過英雄寫作會及馭墨七國同伴的討論,長成今天這個模樣,我想我跟它就到此為止吧哈哈哈(真的不想無止盡地糾纏下去……)。以現在的目光看它,它「信實」有餘,卻美感不足;「美感」二字說來朦朧,但讀完言叔夏《沒有的生活》後,我強烈感受到它的缺乏。儘管我初下筆時其實並無意追求美感,然而文學作品本來就必須鍛鑄美感以達到藝術性,這是我年輕時的失策。

這次內部的評分結果滿懸殊的,有國君給它極高分也有給極低的,因此它最終只並列第三(月亮獅子的我怒吼啊!)下個月我一定要搶回衛冕者寶座,秦國國君陳莫你給我等著!

順便預告本月冠軍,秦國國君陳莫的短篇小說將在本月壓軸問世,敬請期待。

下一篇在這個出版專題要和大家見面的,是韓國國君海靖的小說《超完美情人》,我個人滿喜歡的,請大家持續追蹤訂閱我們的專題。


  青春初綻十五歲,讀書讀得快要分不清晝夜——白天一堂課趕火車一樣寫三張考卷,晚上留校自修到十點。記得有次晚自習,值班楊老師在我座位旁的走道密集逡巡不知為什麼也不拍醒遭瞌睡蟲全面圍擊的我,屢屢教我在看見他皮帶的反光驚醒後幾秒,復又點起頭來。

  民國八十九年,「情感新世紀」(是的嶄新的邏輯二十一世紀應該在二零零一年開始,怎麼可以從兩千年偷跑?)這一年,高中聯考將走入歷史;一個舊的填鴨教育模式被淘汰、一個新的宣稱不分好壞班不貼標籤的多元文化主義教育啟動(但十年後,德智體群美,絕大多數情況下,想進台大照樣靠的是智育)。

二年級一眾學弟妹成為「一綱多本」首批白老鼠;家長們巴巴地張望、雙手叉腰等著,看這批常態編班的孩子能考出什麼樣好成績來。

  末代高中聯考記憶很清楚,我拿了五百八十四分,考上南二中,安慰自己離一中錄取的六百零四分只差了二十分「而已」。國中摯友雅惠跌破全校老師同學眼鏡落到第四志願。幾乎一整年蟬聯模擬考複習考月考榜首的她景況如此,不難想像,總是台南縣升學率第一,一中女中綠取人數破百的永康國中,在我這屆跌了多重一跤。

老師們嘆道:「二十九個呀……。」畢業後同學會上聽說,他們旋即替我跟雅惠編排了個「這就是談戀愛的下場」一類虛構的警世故事,用以警惕學弟妹。

  背起二中黑書包,耳邊縈繞不去按各人不同標準,英文少一分打一下的班導算完帳後歇口氣,換了個人似蜜聲催眠:「其實啊,高中有很多社團可以參加,不用像現在讀得那麼辛苦,老師要求你們也是為了你們好,你們以後就知道!」高中畢業後踏進重考班,總算明白老師真是「善意的欺騙」,誰知講台上一位口若懸河數學老師解完題聊天講笑話時間,祭出同樣招式:「大學就是由你玩四年!」他目綻精光,食指指向入口那道狹仄的門。

  我推了下眼鏡輕微翻個白眼想:這位歐里桑別鬧了,解下一題吧!

  進重考班純然是後見之明,對我高職的同學們來說,根本頭殼壞去。二中唸了半年,我決定轉學到高雄一所私立高工附設日間補校,上課上到中午然後去上班。事實上是不得不離開,看看上學期連兩次月考成績單倒著數兩下就我名字。當時我最常做的事就是對鏡擠一臉的爛痘子,邊妄想著下次段考一鳴驚人衝上全校第一,然後瀟灑離開。

  「要你們都別小看我!」這樣的自我安慰說來也是可笑。

  轉學當然只是逃避,或自我放逐,我媽放任慣了便由著我,回到她熟悉的高雄,與我的姐姐弟弟會合。當時爸媽已離婚,小我八歲的弟弟自小寄養在高雄阿公家,大我一歲的姐姐放棄台南家專服裝設計科的入學資格,早我一步進入前鎮加工出口區,當時的液晶面板業龍頭瀚宇彩晶,成為開朝元老作業員,為的是貼補家用。

  怎麼會成績差到得轉學?

  彼時是網路遊戲初生的年代。有次搭公車去上學,碰上一個(現在壓根忘了這人姓啥名誰)同樣穿著二中制服的同學來搭訕,說你是不是永康國中的某某?我說是啊你也永康的我怎麼不認識你?就此認識了。

  某次放學,公車上我正拉著吊環發呆,這位無名氏拍了下我肩膀,轉過頭去只見他面露神秘微笑:「帶你去個好玩地方。」下車後,他拉著我到附近一間網咖說要上「天堂」,一邊好盡責介紹:玩遊戲兼網路聊天交友,一舉數得。

  他將我領進一個不同於單機電腦遊戲的全新世界,自此我拋下家中那台破爛過時爸爸從友人倒閉公司搬回的Pentinum166,放學後徘徊於網咖跟媽說自己上圖書館複習功課如何如何用功……收到第一張月考成績單,臉都綠了,從小到大不曾體會的屈辱迎頭重擊,卻不知為何無視這樣的疼痛,仍夜夜將所有零用錢貢獻給網咖,在發亮螢幕前小心翼翼鍵入帳號密碼,點選我的女法師或練著玩的妖精,浸入虛擬世界。

  那段日子我總揹著厚重書包回家(裡面的每一本書卻光燦如新),趕緊脫下醬出菸味的衣襪拋進髒衣桶。歉疚之情不是沒有,主要愧對的是國中養成那日日照著考試進度唸書的習慣。媽也沒空來質疑我,她為了維持家計簡直忙壞了,根本無暇顧及她的三個孩子。當年我倒不在乎,沒人管正好,國中給憋得差點沒窒息,上了高中順水推舟徹底解放(連帶賠進自己未來)。

  學期將末,有次姊姊在長途電話中對我說,她現在勤加班月薪超過兩萬五。天哪十七歲她能賺這麼多,對每週零用錢五百元的我而言,這數字充滿美好想像:全新的電腦、寬頻網路,以及家中即可上「天堂」的美好時光。

  於是我動念換條路走,逃離使人無望的成績於二零零一年,「理性新世紀」(是的末日沒來,而二十一世紀總算降臨了)開年,成為補校電子科的健教生,這個身份代表自由——生活的消費的自由、耽溺於網路遊戲的「崇高」(虛無?)自由。

  頭回聽到「建教合作」,搞不清楚狀況問姊:「健康教育有什麼好合作的?」後來才知道意思是半工半讀,更準確地說,「健教生」的工作是學校與廠商簽約,體制內屬正式員工,比人力資源公司發出去的三個月一簽臨時工,級別再高一層,當然收入也遠超過泡沫紅茶店搖搖小弟小妹或餐廳服務生(彼時打工族時薪尚停留在新台幣六十五元)。

  後來因為學校安排,我沒去姊姊的公司上班,反而是去了楠梓加工區日月光集團所屬福雷電子,成為手測區前幾批約聘員工,即三個月一簽的非正式員工(說好是正式,為什麼又成了約聘?大概是學校談不攏吧)。

  福雷電子,世界第二大IC測試廠,主要業務為封裝、測試,經手的物件如知名顯示卡晶片nVidia等。手測區是新設單位,過去公司皆為機測,兩者不同在於手測區fair  待了九個月,主管推薦我去據說較具困難度的機測區學習(其實也不過就是系統手冊全英文),學成便可簽為正式員工。機測區IC甚有一顆要價數十萬的型號,安全防護規格也更高,全身包得密不透風只露出一對眼睛;轉眼三個月期滿,仗著國中累積的一點英文底子,主管好熱情對我說你學得這麼快programmer都一看就懂我們絕對升你為正職,可是現在公司不開缺,可以再簽約聘三個月嗎三個月後我保證你升!

  一股不平的憤恨油然而生,我拒絕。

  那時高二上學期剛結束,一直到高三畢業,其他工作的薪水再沒超過在福雷的時期。現實點看,錢賺得少了,當時的我卻竊喜可以好好上線打怪練功(癡迷成這樣也真是夠了)。

  自轉進這所學校,五個學期以來缺曠無一不破百,操行一路下探,甚有次跌破六十,老師找我去辦公室,說補一分罰五元當班費,你起碼要抵五十元才會及格,我二話不說掏錢,還知道「恥」字怎麼寫沒再開口:可以再花一百元幫我加到八十分嗎?

  不上課在幹什麼?要嘛前一晚練功練太晚早上爬不起來,要嘛想到去上那比國中學科還簡單的內容(老師不知道是懶惰還佛心,月考考卷全部直接複製課本後面習題,這種上下交相賊的學習真是無趣),再不然就是去實習教室無聊至極地焊接電路板,便覺不繼續睡下去真是對不起自己。即便出席也很少準時,每天早上共四節課,遲到一整節算家常便飯。

  當時日夜補校合辦學科競試,無意見讓我撞上了還拿了幾張獎狀。只能說感謝國三班導用鐵板替我打好基礎,真應了她「今日咒詛,來日知恩」一說。

  領到畢業證書,連張最基本的丙級證照也沒考上。畢業典禮結束,同班同學走出禮堂拿著證書旋即臭罵:「幹拎娘拎北開這麼多錢就為了這張!」,旁人跟著一陣爆笑,我卻冷汗直冒。

  離開校門,有人說去當兵啦幹,有人說準備考四技二專聯招,還是有文憑比較好;後者隔年考上譬如大仁資管、高苑企管,繼續混夜間部。

  這些同學都比我優秀,拿到了丙級證照,但我們卻朝著完全不同的路向前走去。

  二零零二暑假,得知雅惠考上台東大學,還有其他國中友人紛紛去了師大東海中山……

  十八歲生日,我面對「未來」二字如墮進五里霧,看不見半點光芒。

  驚醒,仍記得南柯國中坐上「自由」王位的自己,加工區裡碌碌如蟻的同事們面目名諱已模糊,但我仍記得有個戴著城牆厚鏡片綽號忘了是阿財或阿土一臉憨厚的大叔,年紀約三十上下,吃飯時在大夥兒面前樂淘淘說他新生的女兒幾千公克多麼漂亮可愛跟媽媽一模一樣,奶粉錢尿布錢真貴還是得花,語畢轉頭對著我及其他幾個年輕的契約工說你們趁著年輕要多努力,再嘆了口氣,唉。

  沒多久,這位阿財或阿土三個月聘約期滿,因動作溫吞履履達不到工作要求而遭解聘。

  時不時他的身影總在我眼前搖晃,記得他最後好勵志地說:「只要肯吃苦總有出頭時,你也要加油!」

  八月底,我向國中好友大昶討來成綑成箱各科高中講義,或某某天王補習班名師編撰秘笈寶典。

  九月初,媽四處奔走籌措學費送我進重考班窄門,挨蹭著一個個與我同齡在大學指考場上挫敗的青春鼻息,蹲苦窯一樣孜孜矻矻讀了一年。我還記得,那一整年我饜足般不再上線殺怪打寶,早上七點半門禁從不遲到、下午六點二十晚飯晚睡後自願留下自修到九點,學測結束指考倒數,補習班開放自修到十一點我照樣報名,唯一可以喘口氣的週日也多半出席(彷彿在贖罪)。

  二零零三年八月放榜,考上高師大,體重直線上升直逼七十大關,肇因久未運動及媽的貼心——她從沒洩氣以「萬一」為開頭的句子質問我,日日烹煮晚餐時預留我一份,等我十一點半返家啟動微波爐還有一碗滿滿媽媽味的夜消可吃。

  她問:「補習班旁邊的東西好吃嗎?」我說:「超難吃,可是便宜。」

  在這段年少歲月中,我浪擲三年光陰才慢慢甦醒:原來上網操練遊戲人物等級、期待怪物贈予它身上極低機率(等若被雷劈中)掉落的珍貴寶物——這樣的耽溺是最無感的歲月消蝕。

  在我的黃金年歲裡,我學會了許多成績單上幾個數字無法言說的:網路遊戲演出一幕幕的虛妄幻象、臨時工契約刻印著勞動者的卑微與悲哀、那阿財或阿土面對的生存困境,以及重考班裡聚攏著的鬱藍青春……

直到今天我將這些記憶一一翻出檢索,才明白青春不全是美好如頌歌。

  才明白,我之所以成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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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滅天使唱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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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底是一幕幕倒退風景。 虛無中降生、無愛裡長成,泯滅天使屬於更高維度的未來,卻困於現在。他有一張潔淨的臉,上個世紀曾經愛笑,而後,刀槍劍戟無情剟傷以後,千瘡百孔的軀殼裡他復甦,準備用靈魂四散的光與焰火,滌洗世界。 如果寫作有更多可能--懺情又異質,纖細卻爆裂,我將化身泯滅天使,重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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