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向他,向彼此坦露比陰部還陰的器官,沒有物質、思想或情感可以填滿的孔洞。他能為它們吆喝什麼?誰會跟著他張嘴湊上前去?
三篇小說,三個現場:
同人販售會。龐克團演出。書店。
以及對同一片萬華夜色的眷戀。
(以前有國小同學寫情書以「不喜歡我就殺了你」作結,似乎被老師叫去狠狠訓了一頓。我和其他人一樣揶揄他,直到自己也開始寫那些在意的事,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水哥後來人間蒸發了〉:
「我」擺攤遇到同人場出了名的怪客人。作品,以及一連串巧合使他們同時成為彼此的夢魘和慰藉。
〈限時動態〉:
極短篇。試論聽團到底在撞三小。
〈隨喜〉:
找不到工作的消極的「他」,在一間消極的書店應徵上了打工。
有一天,一個積極的辣妹出現了。
可是你點燃一些什麼,意思就是焚毀一些什麼。
開本:A5
頁數:112
插畫:文三
設計:老B
試讀者感想
〈不知道哪一天會修起電線桿,有懼高症怎麼辦!〉
閱畢之後深吸了一口氣,我看向天花板發呆,打開手機便跳出Mangasick的新書通知,嘴角緩緩地笑了出來,好巧呀。有點難也不知從何處開始梳理對於這一切的感受,他們全部交織成綿綿的雪球,放大成一個巨大的黑洞,黑洞的另外一端是自己,恨的另外一端是愛。身為Mangasick的裏.固定顧客,一邊想著自己是不是默默成為了講著「這個很酷」的白癡妹仔,一邊笑著自編自導的演員戲碼的確出現在每一次店裡的日常。能夠成為編織這一切的風景,是一種榮幸,每一次都是心存感激的。看著不斷從虛構裡殺死的自己或是他人,都可以滿滿感受到「活下來了!」的踏實感,原來感受他人的悲壯是這麼的不可言諭,從創作者切換到讀者時是全新的感受,就像作品被包裝成不同的封面,好新奇。前陣子意識到「記憶是最大的騙局之後」,發現虛構才是最接近真實的真實,什麼都不記得或許是最接近沒有成見的記得,感受也可能是假的。
無論是為了生存演化出的保護色、奇形怪狀的稜角、繽紛卻充滿毒素的鱗片,都閃耀著獨一無二的光彩,這樣說矯情了些,但排山倒海的恨意迎來的是滿滿的告白,平凡的戰場,真誠的寶藏。
與此同時放出了久違沒聽的Clannad原聲帶,眼淚掉下來。
2020 上
我們都叫他尖哥,他內心活動跟平靜的面容應該是兩個極端,一個是飽和度很高的食鹽水,一個是透明的火焰。他的故事像是試圖架空自己的回憶,但回憶在和他抗爭,過往或當下的情緒出來選邊站,是在對抗下產生的你們都一直想要的有衝突的文學,但衝突是跟著尖哥一起站在遠方的。 我當初開完笑說要寫一個可以套用到所有書的推薦詞,既然都想了不如就來用一下,黃鴻硯做到了我所無法做到的事,他成為了寫小說的xxx。
by Dr. Kuma aka 北山Q男 aka 東港狀元 aka
「聯想到的畫面是後藤雪子,摻了濃度更高的恨,讀的時候有種膽戰心驚。既隸屬於個人又共植於全體、身處臺北這樣一個地方的憤怒,隨字句被跟著挖刨出表面,是一種不太舒適但又有點懷念雀躍的閱讀體驗。」by
_____內文試讀_____
水哥後來人間蒸發了
我第一次擺攤時試著出了一本影印本,原創的,畫各種女人,做各種打扮,在各種地方醉倒在自己的嘔吐物當中。我也不確定為什麼要畫。那景象有一天出現在腦海中,總覺得畫下來好像很有趣,我就畫了。反正沒人會深究,我不需要瞎掰什麼了不起的理由。十六頁,一本賣五十,目標是把印刷費賺回來,可惜失敗了。隔壁攤畫的是我很喜歡的配對,算紅但還不到滿街跑的那種,一般入場前我買了她的壓克力吊飾,她拿我的本去讀。「哇,很特別耶。」她小心翼翼地放回去,朝那疊書的四邊推了幾下,把它砌得方正一點。那天結束前我們還聊了最近追的動畫新番、Youtuber、BL漫、附近有什麼好咖啡店、古著店、餐廳,不過畫圖或對圖的喜好,她就沒有想要討論的意思了。總的來說,那是非常開心的一天。和幾千個同好待在同一個空間,但又不用費神聊你如何喜歡這些,甚至被誤以為跑錯場,的感覺其實很好。
那也是我第一次遇到他。
直接跳過我攤位的人居多,所以我有很多時間張望。起先我只知道狀況不對勁。我這排攤位的右方盡頭有幾個人杵在原地,想介入什麼,但時機似乎不對。我以為是那個穿雙綁帶比基尼的coser被騷擾了,結果不是。她左手拿著拍立得照,右手拿著簽字筆,和面前的夏威夷衫平頭男一起望著她隔壁的隔壁攤。
他蹲在攤位前方,姿勢說不上來地奇怪。像是一邊綁鞋帶一邊盡可能仰頭看著攤位上的人,表現出傾聽者的專注。只不過他沒在綁鞋帶,攤位上的人也沒在說話。
也許是想買非賣的攤位掛軸,所以僵持不下。角色胸廓到腰際的線條以及眼下的瘀青,確實很棒。看他散發的氣質,應該不單單是對那三片OK繃感興趣,但誰知道呢?
攤主遞給他一本筆記本,嘴唇蠕動了幾下。他低下頭去,視線切齊桌緣。感覺圍觀者都在等他掀牌,都在心底默念快滾快滾快滾。
他上半身彎得更低了,像是要縮成一顆球,但他沒滾。他舉起戴黑手套的手,合掌,在自己頭上方擺動,前,後,前,後,前,後……那動作實在太曖昧、太緩慢了,我看了幾輪才發現那可能是「拜託」的意思。旁人也同樣錯愕,不知該不該說先生你的行為已構成騷擾。它更可能什麼也沒有構成。
我從這距離看不清楚攤主的表情,不過她把筆記本拿了回去,翻開,寫了幾個字,闔上,然後別過頭去。黑手套定住,不急不徐地把本子抓到懷中,翻開確認,再塞進四角形的黑色物體內,那應該是個公事包。
他起身後沒再向攤主表示什麼,朝我這頭走來,沿途試讀各攤新刊,到我面前證實我的臆測正確:他的臉上果真掛著暖洋洋的微笑。父親看著兒子喝湯,歌迷看著記者會上等待主持人結束開場白的偶像,的那種笑。外露的部份稀疏,但根紮得很深、很深,不可能被連株拔起的喜悅。但為什麼呢?
我感覺到胃酸越過胸罩的脊心。
他拿起我的本子了。如果我真的吐出來怎麼辦?他會看到印刷的嘔吐物和真貨。想到這裡我突然很想笑,朋友都說我的笑點奇低。他要是不看快一點,我肯定會憋到吐出來,然後捧腹笑到被送醫。
我正面看著他的打扮:反戴的黑色鴨舌帽,布面破損,沒有任何商標,過大的深藍色西裝褲,皺得像剛從洗衣機拿出來的白色T恤,上頭有三個字:王金水。不像是印上去的,可能是顏料。
他看著第四頁。頭顱異常巨大的女孩吐滿圓桌,臉貼桌面,家人若無其事夾菜吃的那張。他的兩邊眉毛微微拉近,還稱不上皺起,接著瞄了我一眼。眼珠子沒有轉動,只顫了一下,但我還是感覺到視線扎人。
他的微笑消失了,快又輕,像今天早上被我家吸塵器一口吞下的棉絮。
他低頭,思考著。很嚴肅,非常非常嚴肅。和哲學命題比較匹配的那種。
本能警告我不要搭話。
最後他放下我的本子,提起公事包,發現我的下一攤只印了明信片,打量三秒鐘後就走了。幾個布料異常多不然就是異常少的人經過他身後,擾亂我的視野,因此我錯過他走出場外的那一刻。
「幹,嚇死我了。我收攤之後該去買樂透了。水哥耶!」賣我吊飾的楓花激動極了。
「誰啊?」
「妳不知道水哥?」
我搖搖頭。
限時動態
聞到香水味,暗譙去你的,又來了。
轉頭看到牛仔褲破到大小腿正面皮膚幾乎全露在外的男子神情悲壯,彷彿被什麼團團圍困,懷中卻摟著一個黑熱褲絲襪地雷妝女子,除了色系之外與周遭完全脫節的存在。鼓棒互擊。節奏部自破爛喇叭彈射出來,焦糊的碎末。他開始往後退,一如既往。穿刺在場其他肉體的金屬飾品於鐵皮屋頂的破洞下方明滅,陽光玩不膩的把戲。三月還有一點涼意貼著水泥牆角。他繼續後退,踩過新的煙蒂和年代不可考的沖天炮殼。人群開始點頭和搖擺了。他就定位前還將蹭過一條壯碩的上臂、一件發過黴的二手皮褲、酒氣、抹去旁人臉孔又瞬間消散的菸霧。鼓手後方柱子貼著全開白紙脊椎側彎的紅字:殺死警察。三十分鐘後鼻血止住的他將因此感到浮躁,警察真的來了。他不想目睹誰死在面前,但大字報也使他不樂見他們活著、
他退到定點了。吉他進來了。他以前也有一把Rickenbacker,你現在上Youtube就能看他成發彈翻唱團的蠢樣。他一再拜託母校社團學弟刪掉影片,從來沒人回應。三年過去了。廢棄廠房的回音很大,他們想要越多飽滿就會得到越多鬆弛。他想起以前想像女孩子們看著拿琴的他的眼神,痛得像針扎。他看自己最不順眼,但把那些挫敗往外發洩,團很快就散了。搬出宿舍前,他把琴賤價賣給學弟。不知道現在進垃圾場了沒。進來的吉他音色不錯但拍子像是跛腳的雨刷。觀眾搖擺的幅度又大了一些,不過他們都知道時機還未到。他看著某些人背上的地名,東京、名古屋、大阪、福岡、紐約、洛杉磯、西雅圖、芝加哥、舊金山。他連台北以南的表演都沒去過。再左偏一點,是地雷妝女子的胛骨和細肩帶,被兩隻手箍著。背對演奏者的男子彷彿準備要搬運一件自製樂器。喀,拉環開罐的聲音喚回他的意識。保險起見,他往左斜後方再退了幾步,遠離酒精。
隨喜
他在閹割所有陰影的日光中醒來,那感覺還在。
那感覺持續好一陣子了:他寫想點什麼,但什麼都出不來。像尿道炎那樣,尿意與排尿的需求脫鉤了。細菌感染還可以去找醫生拿抗生素,那感覺該怎麼消除?
今天是面試的日子。時間壓在手機的待機畫面,也就是一團壓克力顏料的篝火上,說:你認命搭計程車吧。
牙膏蓋過昨晚味蕾殘餘的油、蒜味,堵住下唇左側新生的白色小破孔。
他穿上研究所面試後就沒再拿出衣櫃的白襯衫和黑西裝褲。最後一刻又脫下,換了T恤和牛仔褲。
計程車駛向馬場町紀念公園,在入口前方左轉,再一小段繞行後爬坡上了水源快速道路。路鑽路,路繞路,堤防邊無生氣的棄屋趁隙袒露鏽蝕的、鐵捲的胸腹。輪胎橡膠刮磨地面的聲響和高架道路上的景物,叫他回憶每兩個月搭客運回沙鹿一次的那段日子。「有什麼退路?」專程回去把藤椅躺成平交道枕木,與他媽那對警報機紅眼對望。
反倒是在榜單上撲空他的名字後,它們熄滅並沉默了幾個月。
車停了。交錢,門敞向不到三公尺寬的巷子。一片泥灰菱格鐵窗花擋在盡頭。距離約定的面試時間只剩五分鐘。
他看的漫畫極少,但他並不緊張。這份打工如果沒上,他會開始應徵便利商店。
鐵窗花旁邊是一道黑色木板門,上頭直接網版絹印了巴掌大、粉筆手寫字似的店名。他轉喇叭鎖,不動。他們約在開店一小時後面試,然而押花玻璃窗後方一片昏暗。最能浮起神桌紅燈泡的那種稠黑。
他查詢,然後撥出電話。給一個手機號碼。聽孔傳出鈴聲,木門的另一頭則無動靜。
動畫他倒是看過一些。畢業前夕,他看了一部戀愛遊戲改編的,結果烙在他心中的是男主角高中畢業後當電力維修工人的橋段。他們以遠超過最小限度必要性的篇幅刻劃此角色以及前輩在電線桿上的青綠色背影,而他由衷仰望。欽羨他們有肉眼可見的問題待處理。無奇地修補日常並誇耀搶孤者的非日常。
十分鐘後,他想起出巷口左轉不遠處有家速食店可以歇息,開始朝那裡前進。
啊!是屋內傳出來的叫聲,兩公尺外也清楚可聞。
黃光潑到押花玻璃上。
噠,噠,噠……濕黏的室內拖鞋連續劈擊地面。
木門朝內旋開,一頭切齊下巴的泡麵捲髮和一字鬍探了出來。
「陳瑜嗎?」
「對。」
「抱歉,給我一分鐘。」
老闆的手伸向一旁,按亮騎樓的黃色裸燈泡。關門瞬間,他瞥見老闆長髮與鬍子下方只有一件無袖背心和四角褲。
他等了兩分鐘。門後傳來了音樂,或者說聲響,彷彿在打信號。某種樂器的獨奏,暖空氣的癲癇和哆嗦。他猜大概是薩克斯風。
「你來過吧?我有印象。」
店深處,換上黑T恤卡其短褲的老闆在充作櫃檯的生鏽辦公桌旁放一張圓椅,要他坐下。
他努力回想自己來探勘時有沒有什麼醒目的舉止。
「人很少,所以我大概都會記得。」老闆似笑非笑,撈起一張完全遮蔽後方空間的黑色人造纖維布簾,鑽到另一頭去。
幾秒後,尿液淅瀝注入馬桶。
在屋內聽來,管樂更近似響屁了。
他的腳不小心踢倒了某物。不是鋁罐或玻璃罐,是飲料店的紙杯,疊成一串,附近的每一家都有份。
老闆帶著兩玻璃杯的水回到這頭。
「你去年就畢業了,沒要找正職嗎?」
「想考研究所。」他說謊。
「平常會看漫畫嗎?」
「有,但這一塊老實說沒碰。」他指著店中央的貨架。
「幾乎沒人懂,所以你懂或不懂不是那麼重要。」老闆喝一口水。「最喜歡的漫畫家?」
他說了一個藝大朋友常掛在嘴邊的名字。
「台灣的呢?」
他舉了一個四十幾歲的漫畫家。他其實是愛看他寫文章罵人。
「客人超過八成是女性,會不自在嗎?」
「我大學是文學院的。」他提醒看過他履歷的老闆。
「我只需要你幫我結帳。完全沒人的時你可以做自己的事。你打算做什麼?」
他思考了一下。「看看書,多背幾個單字。我也會看看這裡的。」
老闆盯著櫃檯上的筆電螢幕,其實根本沒有在評估。目前的應徵者之中只有一名男性。他不想和女性長時間共事,也不想待在狂熱者身旁落得低溫灼傷的下場。他要的是一片人形紗窗,防塵與通風的折衷。
「下週末就能來嗎?」
「可以。」
「天數和時薪照網路上寫的。那……就這樣囉,你今天可以走了。」
「好。」
「有什麼問題嗎?」
「目前還沒有。」
他下意識厭惡這個人,但指不出原因。應該不是介意對方的輕率,畢竟自己也不怎麼像話。不過他喜歡這個狹長的空間。低流明的黃色光源下,或疏或密的紙本綿延如自慰杯蔭涼的肉摺。他將開始進出這裡,將有機會在深處對那些臃腫著意志的腦袋竊語:這裡是不孕的。
臨走前他隨意翻看架上的書。有部漫畫畫了畫漫畫的人,這人用鉛筆在紙頁上拉出一個大框就累壞了,出門散心,整個過程占去了一頁。他笑了。這角色和他可能有類似的隱疾。
離開後他便走路回租屋處,省公車錢。瀝青乾煎他的夾腳拖。
那好歹是有錢拿的工作,他告訴自己,胸悶睽違已久的獲得了舒緩。
沒想到只喘息了短短十幾分鐘。
等紅燈時,他滑走手機上那團壓克力顏料的火,目擊了高樓房舍間傾洩出數十萬黑衣人填滿街道,攢動如蟻。他在中正橋下看了兩分鐘直播,雀躍、咒罵、欣喜、悲涼之語同時通過海底電纜澆淋在他頭上,但似乎沒有任何一個字元沾濕他。他於是真切感受到自己面對未來的不安所化合成的麻木,像不朽的塑膠雨衣。他把手機放回口袋,獨自一人,毫無主張地,朝七十年前河堤刑場的所在方向前進。
夜裡,他吞了一個飯糰和一個三明治,洗了醃漬多日的衣物。他試著坐到電腦前看游標閃動。沒用。沒有東西出來,那感覺也沒有消失。關了燈,他在離島般的被褥上傳訊息跟他媽說他找到工作了。
「你以為現在幾點?」她當晚唯一的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