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 (上)

颱風要來了嗎？站在月台等火車的王玉琦，覺得陽光炙熱異常，為了說服父親把臨路的那塊地贈與給自己蓋房子，這是她最近一個多月來第三次回來探望父母了，一心一意掛念著她的地和錢，別說氣象報告了，一向節儉在家開伙的她已經一周都沒下廚做飯給家人吃了。與其說她的地和錢怎麼了，不如說是她父親的地和錢。父親說要先徵得大哥的同意。

又是大哥，不，又是大嫂。現在只要大哥對家人相關持反對意見，最後都被歸責於大嫂，儘管大嫂從不參與他們王家的任何決定，有些狀況大嫂甚至連聽都沒聽過。 火車停靠在王玉琦熟悉的小站，高中時他有好幾位同學會在這個小站上下車， 在上車的人群中王玉琦發現了一個熟面孔，是她的高中同學，對方好像也認出她了，王玉琦想和對方打招呼，身體剛微往前，手都還沒動，她就猶豫了。跟以前一樣，她總是無法像其他同學那樣放開心胸向在月台候車的同學大力揮手。同學見王玉琦又低頭坐定，也往別的方向去了。她跟她有交情嗎？打了招呼之後呢？尷尬地一起坐著還是像個老朋友般的無所不談呢？王玉琦的媽媽總認為如果不是想來你這分得好處，誰要來跟你做朋友。這價值深深影響從來就沒離家的王玉琦。有一天，大哥大嫂專程回鄉參加國中同學的婚禮，在順道回家探望父母時，媽媽對40歲才嫁還大宴賓客不以為然，她也同聲附和說自己從來不參加同學的婚禮，跟她有甚麼關係？但是大哥大嫂卻認為難得老同學40歲還想嫁又嫁得出去，大家更該共襄盛舉。所以王玉琦的人生依附父母的意志而行，如今來父母這分點家產她也覺得合情合理。 火車行經王玉琦兒時去過的海水浴場，大哥高中時帶她去的。那時大環境不好，大家的經濟狀況普遍不佳，別說孩子們沒有零用錢，就連在家沒有經濟權的媽媽身上都難得有餘錢。大哥是拿從學校領到的200元學業優異獎學金帶她和二哥去的，他們的感情好，直到大哥出國留學都是。有了大嫂就都變了，她和家人都這樣認為。

她想起上次離家的時候，母親不像往常那樣跟她到車站等公車，當她回頭向站在門口送她出門的母親道別時，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家的意象不一樣了，當時她認為只是因為外孫女沒來，只是因為天氣熱，現在想起來是回家的感覺變了。自己一直自然來來去去的家，自己從出生到26歲出嫁前一天都沒離開過的家是不一樣了！認真說來，技術上王玉琦婚前真的一天都沒離開這個家。雖然以當時的社會環境，鄉下地區像她這樣的女性也不在少數，現在說起來仍令人咋舌吧！

火車繼續前行，陽光西斜進車廂，部分座位的乘客放下遮陽板，王玉琦跟其中幾位不在意陽光的乘客則任由自己的影子跟著車子晃動著，不是她不在意陽光刺眼或曬黑，她壓根兒就沒感覺到灼人的西曬。等她回神，火車駛進一段小樹林中，在樹影扶疏中，王玉琦突然領悟，父親推託大哥只是藉口，不管大哥反對或贊成，或根本不用詢問大哥，答案就是反對。若大哥真給了反對意見，只是正好。反正王玉琦也沒立場和膽子去質問大哥，憑甚麼？

站在父親的立場，她也了解，父親怎可能把祖產送給從來都不喜歡的女婿？不過話說回來，王玉琦的爸媽，尤其是媽媽，根本就對別人家的孩子有成見，他們從來都沒肯定過自己的女婿和媳婦吧？她要結婚時父母嫌棄對方學歷不高、工作普通、家庭不完整也不會顧家。大哥要結婚時，大嫂家庭完整、學歷夠高吧！又嫌人家長得不漂亮、不夠有錢、兄弟姊妹過多吵吵鬧鬧。二嫂長得好看吧！各方面都和二哥相當吧！連兄弟姊妹的數量和年紀都一樣，卻又吹毛求疵的批評人家的父母才德不佳。

結果呢？大哥論文口試一過，隨即在赴美簽證申請書上的配偶欄填上大嫂的名子。崇尚自由的大哥加上不拘泥俗世繁文縟節的大嫂，如魚得水，我行我素的努力追求著自己的理想。二哥和二嫂是大學的班對，大部分的朋友也都是共同的朋友，玩的開心，志趣相投，閒暇時常常一人一台平板讀小說，偶爾還同追一齣劇，過著幸福快樂的小日子。自己呢？回頭想想過去的20年，王玉琦覺得自己真傻，父母不喜歡女婿就罷了，她自己也幾乎不曾在父母面前維護過自己的先生。反倒是大嫂一有機會便在婆婆面前誇讚妹婿能幹，家裡電器和各種設備都會修理，可是王玉琦卻在聽到媽媽反駁說，有什麼好？又不會賺錢時，她竟找不到立場幫先生辯護。

車已經過海水浴場好一段路了，想著想著不禁在心裡喟嘆的王玉琦，轉向車廂內回到現實，側邊聊得起勁的兩個年歲和她相仿，看起來像是姊妹的乘客對她點頭微笑，她不自然的抿抿嘴，她總是不能坦坦蕩蕩的回應陌生人的友善。她想起同事常來跟她抱怨變成婆媽的同窗朋友們，不管是偶然巧遇或聚會見面，一有空隙便拉著她叨叨絮絮地說著哪家咖啡店的甜點好吃，哪裡賣的有機食品很優，哪個美髮店服務不錯，要不要去spa或上個瑜珈課？甚至還有相約去做微整的。這樣的朋友，王玉琦一個也沒有。她不只沒有姊妹，可以像眼前這對姊妹一樣親密的一同出遊，無話不說。50歲了，她連個可以說說心事、倒倒垃圾、一起罵罵老公小孩的朋友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