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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17|閱讀時間 ‧ 約 15 分鐘

[微小說] 上林花氣

鐵路搭十七個站，換乘專巴坐三十分鐘車程，耗掉一個上午才到達偏遠的旭輝玩具史料館。
手機鏡頭努力對焦，朦朧的畫面逐漸固定。鏡頭正中是名長髮少女，站在音樂噴泉前面，張開臂膀擺著優雅的甫士。噴泉上方有卡通人物的全息投影，一只穿著古裝的狐狸女孩跟隨樂聲起舞。
直到狐狸的舞姿與少女的甫士達成一致，按下快門——喀嚓！
「拍好了？給我看！」少女小跳步彈到負責拍照的男生面前。
「這樣就滿意了嗎，白果？」
「嗯！拍得真可愛！」少女攙住男生的手臂蹦蹦跳。
「待會再發給你，現在去購票吧。」
「嗯！走吧！」
「跟他們說是為了做專題研習的話，不知道能不能算便宜一點。」
「阿久你別啊，討價還價多難看。」
「票價是真的貴，我們五人小組只能讓兩人入場參觀。」
「只有兩人，不是挻好嗎？」
「甚麼意思？」
「三五成群一定會顧著玩樂打鬧，兩個人恰好能專心進行考察。」
「有道理。」
「加上阿久你選擇『上林花氣』這種沉悶題材，其他人來到也是心不在焉。」
「上林花氣還是很熱門的遊戲吧，上個月才辦完學級大賽，大家明明反應踴躍的說。」
「玩遊戲跟了解歷史背景是兩回事，只有我肯陪你在周日山長水遠來這裡，快感謝我。」
「好好，謝謝你。」
兩人在售票處排隊，假日人流不小，花了十分鐘時間才完成購票入場。
學生票兩張，外加場刊一本。白果拿著本子閱讀，翻開地圖頁面比畫，｢展館分三部份，陳旭館、李弼蔘館、歌蓮娜館，一條路走到底，最後有VR體驗區和紀念品店，行程明確吧。｣
「這本場刊記得留著，在發表報告時可以當展示品。」
「好的，我會小心點別弄皺。」
走入館内，最搶眼球的是一幅七彩繽紛的牆，牆上羅列旭輝公司歷年的產品，而正中央的是最受歡迎，最富代表性的桌遊——『上林花氣』
「好有氣勢，可以感受到歷史的重量。」阿久横起手機拍照。
「中間那盒，我家有套一模一樣的。」
「那是2044年出產的經典款，元祖的上林花氣。」
「你好清楚啊，隨口就能說出年份。」
「我家還有幾盒特別版的，例如杯麵版和馬會版。」
「杯麵？哈哈，那是甚麼？」
「把卡面上的花朵換成不同口味的杯麵，馬會版則是換成賽馬。」
「哈哈哈，下次給我看看！」
接著，他們來到一面資訊牆前，老爺爺的全息投影眼神和善地對著訪客咪咪笑。
「我認得他就是創辦人陳旭。」阿久拿起手機拍照。
按下快門當下，白果竄入相中比YA。
「別搗蛋啦。」
「拍得很好，老爺子看來也很高興。」
阿久沒好氣地反眼，轉而拍下旁邊落落長長的文字描述。
白果支住膝蓋彎腰，細讀牆上的說明，｢陳旭在鄉村長大，小時候喜歡自己造玩具，發明新遊戲跟朋友玩。他的創作靈感來自大自然，創造出無數人的童年經典。哈哈，原來旭輝以前是賣豆腐的，陳旭繼承後才轉型賣玩具。｣
「你看那邊，有個好厲害的東西。」阿久拉住白果衝向下一件展品。
展品被保護在玻璃箱内，十足是價值連城的珠寶。然而，内容物卻令人疑惑是不是那兒搞錯了。
以一塊發泡膠為底座，插著竹籤數枝，假花數枝，旁邊放著團扇和水壺。
白果：「這是甚麼啊，像小學生的藝術習作呢，還是超低分的那種。」她開始朗讀玻璃箱邊的說明，｢上林花氣的靈感來自陳旭童年的一場夢，他努力重現夢中玩過的遊戲，此為陳旭當年製作的模型。｣
「甚麼？上林花氣不是二代的李弼蔘發明的嗎？」
「這兒有說明玩法：玩家雙方輪流將竹籤插入底座，組成特定陣式便能將竹籤換成假花，撥扇和澆水可以幫助開花。跟現時的規則大同小異，也就是說，原始概念是來自陳旭。」
阿久望向老人，不禁肅然起敬，｢我一直把李弼蔘視為旭輝的超級英雄，是他發明上林花氣救起整間公司。原來，陳旭才是真正的起源。｣
整個展館都著重展示陳旭的生平，他從少便熱愛玩具，成年後變賣豆腐店，轉投玩具業。靠零售批發賺到的本金，全力投資開發自家產品。
正式發售的上林花氣，外型跟原型一樣，完全由塑料製作，使用類似魔術棒的棒子，未端能彈出假花，底座設有小孔，所以真的能澆水。可是，由於操作複雜，第一代上林花氣乏人問津，成為公司最大的虧蝕。
此次失敗令陳旭放棄整條產線，旭輝差點要申請破產。幸好，他設計的另一款桌遊爆紅大賣，才勉強轉虧為盈。
雖然陳旭發明不少膾炙人口的桌遊，但他一直念念不忘上林花氣，多次改良依然屢戰屢敗，可謂是人生中最大的遺憾。
讀過陳旭晚年的描述後，阿久眼眶一抖，滑下了淚水。
白果好心遞上面紙，嘴巴卻不饒人，｢這樣就哭了，你真眼淺。｣
「陳旭傾注心力的上林花氣，如今已經成為世界知名的經典。老人家泉下有知，一定倍感安慰。」
「大概會高興到哭吧。」
「究竟是甚麼令他如此執著？換作是我，第一次失敗就會放棄了，他卻一直做到鍥而不捨。」
「只有他本人才知道原因了。」
走到陳旭館的終點，手機相片拍了不少。阿久堅持要拍下每件展品，而白果又不時亂入，害他們花了不少時間才完成第一部份。
｢接著是李弼蔘館，他好像是你的偶像來著？｣
「他是桌遊界的偉人！一加入旭輝便被稱為陳旭二代，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旭輝和上林花氣！」
帶著熱切的情緒走入展館，迎接他們的是西裝筆直的男子，還有小狐狸在其身邊打轉。
「拍個照吧！」白果說。
阿久應好，拿起手機，而她又說，｢這次換我來拍你。｣
「可以嗎？」不等回答，阿久便衝了出去。
李弼蔘和狐狸女孩一同湊到阿久身邊，對住手機鏡頭豎起姆指。拍照後，兩人跟影像道謝，途人投來看傻蛋的目光。
開始遊覽展館，阿久發覺自己對李弼蔘的認識原來只是冰山一角。
陳旭過世後，由其兒子繼承旭輝。可是，缺少陳旭妙想天開的創意，旭輝無法製作出令人亮眼的產品，十年間業績一路走下坡。
直到某一年，旭輝舉辦桌遊設計比賽。年僅十二歲的李弼蔘憑著『劍欄之戰』，一款隨局勢擴大棋盤的棋類遊戲，獲得比賽冠軍及破格成為產品開發部顧問。
李弼蔘成年後設計出數款熱賣桌遊，而真正令他名震天下的，是從陳旭留下的筆記中重製上林花氣。
以卡牌取代枝條，撥扇和澆水換成三張策略性的功能牌。玩法是雙方輪流以卡牌佈局，排成指定陣型便能翻牌『開花』。
卡牌上的花色圖像令人驚豔，極富藝術價值。推出後立即爆紅，旭輝的業績猶如火箭升空。此後上林花氣成為風靡全球的桌遊。更推出大量品牌合作，各種稀有特別版更是收藏家們的夢幻逸品。
作為旭輝吉祥物的狐狸女孩也是李弼蔘親自設計，其知名度與普及性甚至比旭輝公司還高，但這是另一個故事了。
白果：「想不到居然有那麼多不同版本，真是大開眼界。」
阿久：「有些絕版更能炒賣到天價，而且是續張牌分開賣。」
「去到這個程度感覺就太無謂了，遊戲的價值應該取決於玩耍時帶來的樂趣。不論是普通版還是特別版，既然玩法都一樣，根本不值得賣上天價。」
「收藏性質居多，不會有人真的用來玩啦。老實說，舊版是很美很棒，但我還是比較喜歡現在的新上林花氣。」
「同意，明明已經抵達頂鋒了，還能夠從卡牌轉型，更上一層樓。」白果一邊說，一邊拿出場刊，｢之後是歌蓮娜館，她由世界冠軍變成開發主任兼CEO，令上林花氣再次大革新，堪稱第三代陳旭。｣
「第三代？這個說法第一次聽呢。歌蓮娜是女的，陳旭投胎轉世也不會是她啦。」
「靈魂沒有性別之分。」
「你說甚麼？」｢我的意思——嗚哇！｣
白果忘記看路，不小心絆到腳，阿久急著扶住她，人沒事，但場刊掉地，被阿久大腳抽射，飛進門縫順利入龍！
「沒事嗎？」
「我沒事，但是場刊……」被踢進了員工通道。
阿久趴到地上，伸手到門縫底摸索，弄得滿手灰塵。
「不行，進得太深了，手夠不到。」
「都怪你啦。」
｢你真敢說。｣
白果左右頒顧，鬼鬼鼠鼠地推開通道大門。
「喂！住手！」阿久氣急敗壞出手制止，｢沒看見寫著『閒人免進』嗎？｣
「趁現在沒人看見，撿到就跑速戰速決。」
「監視器在拍啊。」
「不怕啦，我又不是偷東西。而且就算被抓到，職員也不會對學生認真報警處理。」
「太危險了，你待著，我去撿場刊。」
「那麼我幫你放風。」
心情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阿久推門後伸出半身探頭探腦，確定沒人才走進去。攝手攝腳的撿回場刊，他轉身便走，這才發覺大門沒有握柄，只能從外面推門。
他輕敲兩下，想通知門後的白果，卻得不到對方回應。
難道被工作人員發現所以跑掉嗎？糟糕！他也要跑路了！
員工通道照明良好，沒有甚麼恐怖氣氛。但阿久自覺在做壞事，罪惡感令心亂如麻跳得飛快。他沿著通道前進，留意著下個出口何時出現。通道一直無盡頭地延伸，阿久心情著急，氣喘吁吁地小跑步。
空氣漸漸悶熱起來，是冷氣故障了嗎？阿久伸手抹汗，咦？感覺怪怪的，有種暈眩的抽離感，好像手不是自己的一樣……
走著走著……走著走著……
阿久停步，自己是為甚麼在跑？
他抬起頭，不得不伸手遮住刺眼耀陽。夏日的蟬鳴震耳欲聾，潮濕又帶著草腥的味道沖入鼻孔，自己何時來到室外？
不好，要趕快繼續行，有人在等他……是誰來著？我應該是一個人的……
因為爸爸的工作，我們一家由城市搬到鄉下。爸爸媽媽在處理搬家事務，我一個人沿馬路往回跑，打算找剛才看見的士多買零食。可是，走了很久也未到士多，周圍的房子殘破不堪，路面雜草叢生。這裡是甚麼地方？我迷路了……
恐懼和不安填滿心頭，聲淚俱下。用手抹臉，掌心變得好小，要反覆抹幾次。哆嗦和哭聲很尖，帶著異樣的陌生感……
我硬著頭皮繼續走，前方映入眼簾的，是一所廢棄巴士車站，簷篷上爬滿了蔓藤，金屬支架生鏽失色，失去了生活的氣息。
成熟的女聲：「嗯？稀客吶，居然會有小人類闖進來。」
長椅上坐著女性，闊袍大袖的古裝，令人聯想起稻田的金色秀髮，頭上一對三角形的獸耳。臉相古典雅氣，向著我莞爾一笑，她好美麗，是我見過最美麗的人。
如詩中仙女的氣質令我忘記哭泣，只是傻傻的呆站原地看著。
棕色的杏眼和豎瞳，肌膚潔白如玉。右腿豪邁地踩在椅上，裸露的腳掌扁而長，趾頭分明，趾甲清澈且尖銳。
「別愣住了，過來坐吧。」毛茸茸的大尾巴拍拍身邊，｢放心，妾身不吃人。｣
我走過去，在旁邊坐下。她身上有股很好聞的味道，像成熟的果實散發的自然香氣。
「不哭了，真是個乖孩子。你獨自一人嗎，叫甚麼名字？」
我沒有馬上回答，大姐姐看起來不像壞人，但媽媽說過不能隨便跟陌生人說話。
大姐姐以袖子掩嘴輕笑，仿如看穿了我的内心。
「妾身是銀杏，你們人類口耳相傳的狐狸精。」
「我叫 ████。」不對，這不是我的名字。
「乖孩子不用怕，有妾身在，你不會有危險。我們一起等大人來接你。」
我默默地點頭，目不轉睛地看住她。她真的好美，除了『美麗』以外，我想不到更好的形容詞描述。
「何等純真熾熱的目光，妾身會感到難為情。」銀杏臉上滲出淡淡的紅暈。
我無法移開視線，縱使知道這是很不禮貌的行為，我依然不能自控。
「好孩子，好乖，好乖。」
銀杏伸出纖纖玉手，遲疑地放到我的頭上。晶瑩的指甲尖長，像爪子一樣。她刻意將指頭上繞，僅以手心輕撫我的頭髮。
「嗯，白等待實在是浪費光陰。孩子，要跟妾身玩遊戲嗎？」
「甚麼遊戲？我都很擅長。」我打起精神，躍躍欲試。
她從袖裡取出一個竹筒，傾斜倒出奶白色的溶液，像注入看不見的容器裡，液體形成型體，化成一個大碟子。她又取出幼枝條置於碟子兩側，再放下一把摺扇和竹筒。
她開始將遊戲規則娓娓道來，我專注的細耳傾聽。遊戲名——『上林花氣』
我們輪流將枝條豎立於碟子上，無需額外支撐亦能以任何角度固定不倒。排成特地的陣式後，枝條頂端開出鮮花，像萬花筒一樣豔麗地綻放。撥扇和澆水後，不用排對陣式也能開花。結果以開花最多的一方為勝利。
遊戲結束時，碟子開滿鮮花。我看著與銀杏一起完成的花藝，將奪目的極彩色深深烙印在記憶裡。
「嗯？大人來接你了，乖孩子回到父母身邊吧。」
訣別的時刻突如其來，我依依不捨，鼻子酸起來，「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恐怕不會了，你醒來後便會忘記妾身，把剛才發生的事當作一場美夢。」
我伸手想牽住銀杏，一陣強烈的頭暈目眩，我……
眼前漆黑一遍。
—
—
白果小心翼翼的把VR眼罩從阿久臉上脫下，他眨眨眼睛，一時間不適應展館的光線。
「沒事嗎，你的反應好誇張啊？」她帶著嘲笑地說。
「這裡是……嗚…」阿久伸手抹臉，拭去眼眸的淚水。
「哈哈，你是睡著了嗎？還發開口夢亂說話。」
「對不起，我說了甚麼？」
「突然就銀杏銀杏地喊，我都不知道你喜歡旭輝的吉祥物。」白果豎起食指和尾指作狐狸手勢。
「我好像睡迷糊了，也許因為今天太早起床。」阿久努力動起腦筋，他們在參觀旭輝玩具史料館，順路走到李弼蔘館之後……
對了，他們接著遊覽歌蓮娜館，見識女強人起起落落的一生，將上林花氣改變成他們最熟悉的模樣。這裡是VR體驗區，他戴上眼罩後經歷了甚麼？記不清楚了，自己卻冒了一身冷汗。
白果扶住阿久走出體驗區，過程還不忘譏諷兩句。
「最後是紀念品店，你可以嗎？要不我們直接離開。」
「沒關係，慢慢來就好。」
他們進入紀念品店，直白地形容這裡是狐狸樂園。以銀杏為主題的玩具精品目不暇給，陳旭、李弼蔘，歌蓮娜的全息投影也在店内，跟客人們解說各種玩具的玩法。
這裡當然少不了上林花氣，多種款式琳瑯滿目，還有一個小區讓遊客即場遊玩。玩家輪流把枝條插入金屬基座，枝條便會自動因應情況開花。每一盤對奕皆是在製作藝術品，勝負雙方在遊戲結束後都能獲得滿足的成就感，這就是上林花氣的魅力所在。
「看多少次都覺得很神奇，到底是怎樣做到開花的？就像施了仙術一樣。」
「Nanomachines, son. 」
歌蓮娜突然出現在身後，阿久嚇到跳起來，白果被逗到捧腹大笑。
她從貨架上拿了一個頭箍，戴上狐狸耳朵，然後取來一套上林花氣，綻放黃金色笑容：
「阿久，要跟我玩遊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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