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05|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西岸的鬼魂們

    這是我童年的記憶,也是城市的過往。
    四歲時,從罾仔寮山搬到位於山下的中山一路,一直到上高中,罾仔寮山和虎仔山的生活記憶不僅是童年的印記;在開始工作的若干年後,也不時地在夢裡縈繞,將我驚醒。原因無他,虎仔山先前在日治時期曾經是基隆市公墓,老一輩的人說這裡是亂葬崗,在被稱為「鬼仔坑」的虎仔山山腳下生活,鬼魂們在童年的記憶裡如影隨形。

    七十二崁的長腳鬼

    四歲以前曾住在當時的中山區公所(現為中山區民治里活動中心)後的半山腰,從山腳下上行,大約需要經過七十幾階樓梯。西岸的房子大多建在山坡上,一路拾級而上,白天的時候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但到夜晚時分,昏暗的巷弄就成了小朋友的夢魘。尤其是當時開計程車的父親,繪聲繪影地告訴我們「半夜經過在七十二崁(樓梯)看到樂卡鬼(長腳鬼)和無臉鬼,足恐怖」時,七十二崁的鬼魂就深刻地鑲篏在腦海中。有一回,家裡停水,姐弟三人到住在山上的姑姑家洗澡,要回家時已是晚上七、八點,對尚在讀小學的我們,長長的階梯,隱沒在一片黑暗幽冥當中,深不見底,令人膽顫心驚。我們鼓起勇氣,幾乎是用盡吃奶的力氣,三步做兩步,一路狂奔下山,那情狀差不多也就是屁滾尿流的程度了吧。到了山腳下,才拍著胸口,緩上一口氣。
    我們和姑姑家的走動並不是那麼頻繁,但夜晚上下山,對我們來說成了一個莫大的壓力。奇妙地,長大之後,幾次夢到七十二崁山上的情形,從原來的隔壁鄰居家一路走到姑姑住處,有時找不到上山的路,有時又不知如何下山,不至於驚醒,卻迷惑地盤繞,直到醒來。

    「基隆七號房」驚魂

    是不是每個人童年時都會到鬼屋探險?讀小學時,從山下到港西國小的半山坡上,有一棟廢棄已久的磚屋,裡頭陰暗潮溼,破敗腐朽的木板踩上去嘎嘎作響,小朋友們謠傳裡頭放著一付棺木。放學時,總有許多男同學相約到鬼屋探險,我弟也是其中之一,走到一半,被自己夥伴一嚇,全部衝出來,裡頭是不是有鬼,也沒人知道。
    這棟鬼屋當然不是「基隆七號房」,但是小學時,我的大部份同學卻都知道七號房和瘋女十八年的故事,印象中也看過這樣的電影。現在查了一下,「基隆七號房慘案 」和「瘋女十八年」都是在 1957年發行的電影,而我小五時,大概是 1979年了,如果看過這類電影或許是戲院的二手播映,在內容上依稀記得是有個母親遭殺害,但每晚鬼魂都會出現,餵哺幼子,還有頭飛來飛去的場景。這些故事場景,班上有些同學也會在老師不在的時候,上講台說給大家聽,形容得活靈活現,同學們即便已經知道大概內容,仍然縮著身體,興味盎然的聽著,為下課後到鬼屋去探險作暖身。
    住在山腳下,到學校去必然會經過鬼屋,但我都儘量選擇走小路繞開,沿山建的房屋,門前必有路,不管怎麼繞,總是能回到主幹道上。我雖然沒有進過鬼屋,不過每天放學看著有人戰戰兢兢地踏進鬼屋又鬼叫著衝出來,也算是一種小學的日常吧。

    黑暗的小路防空洞

    以前小學是沒有營養午餐的,每到中午都要狂奔回山腳下的家吃午餐。1980年代的基隆港貨務繁忙,一片榮景,家裡經營小吃店,每到用餐時間,生意好得不得了,店裡坐滿不說;還在店外搭了兩三張桌子。家裡大人忙得不可開交,小朋友也要邊吃邊幫忙收拾、清洗碗筷;接近快上課時,再衝回學校上課。離學校最近的路,位在基隆碼頭工會旁的巷弄,走到豆腐工廠後,兩旁有廢棄的防空洞,一路往上即可到校,我們稱為小路。原本是一條踩踏出來的山路,後來部份舖了水泥的樓梯,路雖然短,但是因為當時路燈不多,又十分昏暗,豆腐工廠旁到防空洞一片漆黑,彷彿像個無底的黑洞,再往上走,四周荒煙漫草,中午時回學校,三步併兩步,衝過了這一段,往上狂奔;到了傍晚從小路回家,也只差沒用滾的。明明害怕,但住在附近的孩子,還是在這裡來來往往,彼此嚇唬著對方。
    元宵節時,小孩子們拿著火把,提著燈籠,也會到這條幽冥的小路試膽探險。我大弟從小頑劣,常常和幾個要好的同學,四處亂闖。據他說,小路兩旁的荒煙漫草中似乎有清朝時留下的墓碑。關於這一點,不無可能,西岸這裡是基隆最早有人落居之處,只是經過了三四十年,小路已整理得相當幽靜,半山腰設有石桌石椅,成了休閒小憩的好去處,而防空洞堆著附近人家的一些雜物,看起來也不再陰森可怕。小時候原本以為永無止境的山路,如今走來,不過是五分鐘的時間,至於那曾經駭著我們幼小心靈的墓碑,若是還存在,反倒成了令人驕傲的文化資產了。

    「六棟」的鬼哭神號

    六棟位於大德國中下方,原來叫做「臨港新城」,因為社區內一共有六排併列的公寓,大家就簡單喚作「六棟」。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六棟的位置相當優越,夏天時堪稱海景第一排,不過冬天時,東北季風直灌,又溼又冷。印象中六棟最初雖然沒有住滿,但住戶也是不少,不像現在這樣。如果記憶沒錯,當時我的同學能住在這個社區的,大抵環境都是不錯的。中山區這一帶的房子,大多沿著山勢興建,錯落雜亂;加上臨近港口,潮溼多雨,屋況多半不佳,像六棟這樣整齊劃一,景觀又好的公寓,在當時,算是很特別了。不過,因為這裡曾是亂葬崗,大家對於六棟鬧鬼的傳言,也就不足為奇。我所知道的六棟鬼故事,多由同學轉述而來。什麼樣的鬼故事呢?像是在溼冷的夜晚,沒有人住的房屋或地下室,發出鬼哭神號的聲響,或是看到什麼黑影,諸如此類。我不曉得六棟是否真的有鬼,但確實六棟的住戶逐漸在減少,到我國中畢業時,很多層都沒人住了,最外的兩排,比較照得到陽光的住戶才比較多。
    六棟對大德國中的學生來說也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位於最高學府的大德國中,放眼望去,儘是無限風光,哪來的人煙喧囂?最近的就是六棟了。那個時代的國中還有所謂實驗班、放牛班,一些放牛班的同學翹課也會到六棟的那一兩家商店,吃碗泡麵,抽根煙,消磨時間,訓導老師們有時也會到六棟去逮人。
    六棟還有一件現在想來非常奇妙的事,就是附近的空地曾有馬戲團在此進駐表演。這對國中小的學生來說,真的是新鮮有趣,因此印象很深刻。不過後來聽說裡頭的動物(印象中好像是老虎)傷了人,因而草草結束。對於動物為什麼會突然獸性大發,有人認為跟這裡曾經是亂葬崗,沒有好好祭拜有關。總之,那時的六棟對我這個每天上學要經過的國中生來說,無論在現實或魔幻面,都彷彿有個自然的結界存在,只容得我遠觀,而不可褻玩。

    國中裡的倒轉時鐘

    雖然國小六年級住處就遷移到安樂區,但父母做生意的店面仍然在中山區。結束國小課業後,沒有轉學,就直升到最高學府—大德國中。這所位於虎仔山上的國中,是基隆的最高學府,從校舍望過去是基隆外港,基隆嶼根本是校園背景。在我就學的時候,學生人數不算多,一個年級七個班左右,男女分班,當時還有實驗班和放牛班之分。大部份學生都是從走路到校,那時還沒有位於六號碼頭旋轉停車塔這條路,每天只有一班公車從流籠頭附近的道路到學校,但我從未坐過,因為實驗班的學生要在七點到校早自習,而這班公車八點才到學校。於是我國中三年,就從當時新開發的社區國家新城,坐公車到麵粉廠,下車後,從成功一路走到中山一路,再從今天基隆車站後方,往基隆地標登山步道的113巷,一路走上去,經過了太平國小,再穿越「大峽谷」,看到了六棟,再往上爬坡走到學校。每天早上五點半到六點之間就要起床,才趕得上七點到校,有時還會遲到被罰。夏天的時候,天氣雖然炎熱,尚有海風徐徐;冬天時,海風強勁,淫雨霏霏,才真是讓人苦不堪言。一早天色昏暗,東北風加上滂沱大雨,雨傘都要吹壞好幾支,全身溼透,就只能改穿雨衣雨鞋,就這樣,我竟也默默地走了三年。
    位在虎仔山上的國中,少不了鬧鬼的傳聞。學校附近沒有什麼人家,這裡又曾是亂葬崗,聽同學說,晚上學校留守的警衛,在半夜兩點多時,望向牆壁的時鐘,指針竟然逆著方向滴滴答答地走,從此總務組前就多了很多石蓮花(多肉植物),其實總務處種植這些多肉植物已經很久了。在那苦悶的年少求學生涯,聽鬼故事無疑是最好的調味劑了。山頂上人煙稀少,又有萬善祠,小土地公廟,自然有許多的繪聲繪影。即便長大之後,大家都還彼此告誡著晚上不要上山看什麼夜景,山上很陰,不似現在,有了基隆地標和許多咖啡館,鬼魅不再,只有浪漫。

    早安晨跑,基隆鬼屋

    雖然鼎鼎大名的基隆鬼屋位於基隆東岸,但它在我的童年鬼魂記憶中,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存在。關於鬼屋的傳聞,在小學生中流傳著的是一個長髮女鬼,夜晚在二樓昏暗燈光下,對著鏡子梳著長髮,或是哭泣。而住在西岸的我,一個小學生,什麼時候會到「街仔」(市區)?多半是跟著父母到崁仔頂一帶或東和大樓買上學用的布鞋;或是到基隆市有名的學生制服店—許萬昌(現在是subway)去買制服,要不就是到廟口天一順或紅燒鰻魚羹打打牙祭;再來是中元節前一日到市區看放水燈。路程當中如果有經過鬼屋的騎樓,總是不自覺地加快腳步。
    小學六年級時,有件事印象特別深刻,就是1980年代在台灣各縣市風行的「早安!晨跑」活動,從政府機關到學校都積極響應,學校甚至還為此舉辦相關的作文和繪畫比賽。這件事會讓我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二件事:一是忙碌於生意的父親,竟然抽空陪了我一個晚上,教我畫了一張參賽的圖畫;二是一整班小六學生為了響應晨跑活動,半夜三點多在中山一路的派出所對面集合,由老師帶領走路到綜合體育場去參加晨跑。這事要發生在現在,學校準被罵翻,簡直不可思議,荒謬到極點。但當時政治社會環境氛圍不同,學校交代要做的事,家長雖然擔心,但確定老師會帶,半夜也只好陪著小孩到集合地點,嘟噥幾句,沒什麼激烈反應。而我們這些小學生,至少我個人覺得要在半夜三點多起床集合去參加活動,覺得很新奇,有種莫名的興奮。
    一群小學生集合完畢,從派出所出發,一路經過鬼屋底下,因為聽了太多鬼屋的傳聞,又是在深夜,好朋友彼此拉著手,緊緊靠著,調皮的同學,故意發出聲響。我們雖然害怕,但眼睛卻不自覺地往二樓望去,想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鬼。長大一點,聽說屋主偶而回去,就會點起燈來。再後來,知道這棟洋樓的背景,總覺得應該讓它成為咖啡廳。可惜的是,中山高速公路入市區的交流道攔腰經過,遮斷它的視野。現在洋樓一樓已經過整理開放,空間不大,斑駁的牆面和樓梯,彷彿讓我回到童年時期那些看過的鬼電影場景,再懷舊不過了。未來若能讓交流道改道,甚或讓旭川河重現,城市港口昔日的旖旎風光也就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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