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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飛狐續傳 六十一回 歲月悠悠

    「天山魔影」悠悠嘆了聲氣,始終未曾轉過身來,那黑色斗篷上飄落著一層銀白細雪,點綴其間,令得黑白輝映,格外醒目非常。她這聲頗含幽怨的嘆息,似乎道盡千言萬語,又好似隱含人世間諸多無奈,寓意深遠,更帶著一股兒女情長般的空虛心懷,正所謂「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雖只一嘆,卻是含義無限。
    胡斐打從十多年前在滄州鄉下父母的墳地上見過袁紫衣最後一面,那時的她緇衣圓帽,法名圓性,兩人當日短暫相處,共同抵禦田歸農一夥的襲擊,之後袁紫衣孤身縱馬而別,再不曾有過消息。這十餘年來,他雖常年隱居關外,但心中仍舊揮之不去袁紫衣那道俏麗身影,致而終日鬱鬱寡歡,憂愁不樂,但卻又莫可奈何。
    雖說時間或可沖淡傷痛,但腦海中記憶卻並不因此而有所遞減,每每憶及之時,其人顰笑薄怒身影,盡現眼前,便如昨日一般清晰。數月前他在鷹嘴頂上曾見「天山魔影」面罩掀起一角,當時便覺這人身段似曾相識,但終究無法想像身為峨嵋派的圓性竟會投入天魔麾下,其間轉變之大,情節之詭,在在令人難以相信與猜測的了。
    胡斐心中雖然有著千言萬語要來述說,但臨到頭來,卻是難以自抑的流下兩行熱淚,只能哽咽著說了「袁姑娘」三字,便已接不下話,淚珠卻是成串簌簌地掉了下來。他雖不知「圓性」如何會來還俗,更不知她怎會自峨嵋派出走,又是如何加入天魔一派?這種種令人匪夷所思的莫大變化,於他已無重要。他只想知道,這十多年來她過得好不好,是否曾有一絲心念想起過他,就像他無法忘懷兩人過去的相處時光,還有那段消失的年少歲月。
    就見「天山魔影」緩緩轉過身來,雙眸透過斗笠外緣那層薄如蟬翼的綢紗瞧出,清澄明澈,宛如兩泓清泉,秀麗絕俗的俏臉半隱半現,神秘中更添幾分嫵媚,輕聲說道:「借如生死別,安得長苦悲?袁紫衣也好,圓性也罷,諸般往事早已煙消雲散。是耶?非耶?不復記憶。」語畢,如風般飄然遠去,瞬間消失在漫天飛雪之中。
    胡斐一呆,急道:「袁姑娘,且請留步。」放足奔去,卻那裏追得上?但聽一道悠遠話聲傳來:「魔月宮已在北道佈下人馬,唯東路可離危難,務請保重。」最後一字說完,聲音已在十丈開外。胡斐知道追趕不上,停下步來,嘴裏喃喃自語說道:「十多年不見,難道就連跟我閒談幾句都不能麼?」心下好生失望,茫然看著前方。
    清晨中的飛雪如花絮般漫天飄落,天空灰撲撲的籠罩著一層令人感到窒息的壓迫,胡斐凝望著袁紫衣身形消失處,茫然呆立,心中只想:「我剛才真的見到她了麼?還是這一切都只是夢境?」對他來說,無論時間歲月如何變化,記憶中的袁紫衣永遠是娉婷嬝娜的秀麗女郎,不因她現下身分而有所改變,即便這時的她已然成了天魔麾下的「天山魔影」,但其人風姿未減,仍然是他想念已久,思戀在心的那位袁紫衣,這點卻是根深柢固的了。
    胡斐獃楞良久,無數記憶便一層一層的給剝了開來,從當年湖南省境的道上相遇開始,再到衡陽韋陀門的掌門人爭奪之戰,諸般往事,歷歷在目,直至二人最後分離時的那八句佛偈,仍不時在他耳際心頭不住盤旋。袁紫衣呢?當真如她所說的諸般往事早已煙消雲散、不復記憶了麼?不,不會的,她不是還依然掛念著我的安危麼?
    這麼一想,心中猛地省悟:「她之所以要向「天影紅魔」說出我是雪山飛狐的身分,更與闖王寶藏有著莫大關係與牽連,這一切,難道都是為了救我而來?」跟著仔細分析,當日她見自己給「天影紅魔」兩掌擊落深谷,心中必定焦急無比,雖知常人掉落萬丈山谷必死無疑,但總是抱持著一絲希望,若是經由魔月宮麾下所屬人馬大舉搜尋,自可早日查明我的生死如何,遠比她一人私底下尋找來得迅速而有效率。如此一來,只要自己能夠大難不死,想那天魔為了闖王寶藏,自是要將我救活不可,這也解釋了神農幫與藥蠶莊,何以傾全力來救我一命了。
    想到此處,心中不禁昇起一絲苦澀甜意,既為袁紫衣墮入魔界而感到憂慮,又為她對於二人昔日過往尚有難以割捨的澎湃情懷而感到心慰,雖她嘴裏始終不露痕跡,但其行事作為皆是為了自己而來,怎能說她不在乎了?剛才她出手除去冥月宮十大星座中的兩大高手,這二人原可做為魔月宮潛伏於冥月宮裏的兩顆暗棋,委實大是妙著,然而為了自己,她卻毫不遲疑將這兩人下手殺害,足見她還是念著兩人舊日那份情誼,這才不顧一切的了。
    短短兩日來,他既見到貌似苗若蘭的冥月宮宮主,又見到常年掛念在心的袁紫衣,當真諸事詭譎莫名,神鬼難測,無論他想像力多麼豐富,也都不能猜到其中關鍵,心中諸多疑雲,團團籠罩而來,暗道:「冥月宮宮主是否為自己苦苦找尋的苗若蘭?袁紫衣又為何成了天魔底下的「天山魔影」?」苦思良久,卻是摸不著半點頭緒。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峰嶺幽谷全在白茫茫的飛雪中忽隱忽現,如真似幻,便如倏忽來去的袁紫衣一般。
    胡斐下得嶺來,尋回自己馬匹,一路失魂落魄的緩韁回到客店,想到袁紫衣所說:「魔月宮已在北道佈下人馬,唯東路可離危難,務請保重。」他本想多留數日探查那位冥月宮宮主的身世背景,但今日十大星座兩名高手同時死在嶺峰之上,冥月宮必當全力緝兇,自不容陌生人靠近半分。何況此事又有「天山魔影」牽扯在內,委實難以分說清楚,不如早些離去的好,以免稽遲生變,這時的自己可不是冥月宮諸多高手的對手,性命堪虞。
    當下與兩童收拾好了包袱,下樓跟店家結了帳,三人便即冒雪而行,出了濟南,一路朝東緩緩馳去。
    他想眼下既不能回返遼東,又不能終日在道上亂闖亂撞,自己武功雖是進境極快,但比起江湖上一流好手畢竟猶有未足。當務之急,自是找個理想所在專心修練九融真經,唯有武功恢復,才能探查各種疑團,否則只能一味逃避追敵,連保命都有所不能,還談甚麼行俠仗義?心念已定,當即領著兩童轉而向南,不一日來到了江蘇。
    胡斐小時候曾與平四叔到過江蘇成子湖湖畔,該處景色幽美,柳樹垂繞,村落散佈在湖畔四周,湖泊遼闊,更與洪澤湖結合而成,雖比不上太湖的春和景明,波瀾不驚,然其隱密之境,卻是第一首選。這日他與兩童來到管家村,見山巒秀麗,風光明媚,便在村外不遠處找塊林內空地,花了數日搭起一座簡易茅屋,三人住了下來。
    管家村距離泗陽縣不過二十餘里,村內漁獲都上城裏販賣,胡斐雖是外地來者,但要找份工作糊口倒也不是甚麼難事,進城時再買些小鴨小雞回來養,繁殖長大後再帶至城裏販售,衣食當可無缺,閒暇時則是帶著兩童專心練武,三人過起簡樸的鄉民生活,倒也頗為自得其樂,不受外界干擾。
    過得月餘,三人逐漸融入管家村的緩慢步調生活,那隻小花貓在兩童悉心照顧下,成長極快,已經脫離幼貓階段,卻也更加頑皮起來。其時正值寒冬之際,茅屋乃克難搭建而成,終究無法抵擋即將來臨的酷寒氣候,胡斐當即賣了兩匹馬,顧工蓋了間小木屋,雖比不上尋常瓦屋的堅固,但木屋冬暖夏涼,就地取材,花費省了很多。
    忽忽數月過去,轉眼農曆年就要到來,胡斐工作之餘,埋頭苦練九融真經,雖只短短數月,卻已將「陰陽融合第三重功法」修練完畢,進境之快,連他自己也是頗感驚訝,欣喜之餘,參習更勤。他練完第三重功法,便已不畏寒暑,武功也已恢復了四成,當下再練第四重功法,雖覺艱深奧妙,但與他家傳「白狐心傳」仍是相同一路功法,練來毫無窒礙,進展依舊十分神速,才吃過臘八粥不久,竟連第四重功法也已修習有成。
    要知胡斐本已練就一身高深武學功法,並非初學乍練的生手,雖說「九融真經」乃曠世武學巨著,然所謂一法通,則萬法皆通,武學到了臻境,殊途同歸,重點在於體悟書中精要,那麼練來自是得心應手,進展有如一日千里了。他循序漸進的照著經書上所載功法盡數參詳領悟,依法練成,功力日深一日,陰陽聚合,神氣精旺。
    光陰荏苒,他與兩童幽居林內,清靜無擾,至此時已一年有餘,九融真經中的九重功法竟爾功行圓滿,其間經歷了《融氣》、《養氣》、《練氣》、《行氣》四大階段,這九重功法即是《行氣》最大關鍵,練成後體內真氣流動,貫注全身經脈,真氣隱於形,隨式而出,從容自如,乃上乘武學之最高境界。
    這日午後,他將經書從頭至尾翻閱一遍,揭過最後一頁,見到慧光大師自述書寫真經的經過。他說一生為儒為道為僧,盡覽羣書,雖道僧有別,但脈絡相承,原意相合,就只人為枉念,將以區隔開來,未免淺薄狹隘,難有恢宏氣度。某日機緣巧合,得以借觀「九陰與九陽論述」一書,雖深佩兩部真經中所載武功精微奧妙,但「九陰真經」一味崇揚「老子之學」,只重以柔克剛、以陰勝陽,尚不及陰陽互濟之妙,這才有了「九陽真經」的陰陽調和、剛柔互濟的中和之道出現。只是「九陽真經」過於注重中和陰陽二氣,陰與陽互濟而不融,無法做到陰陽同時俱增的境界,殊為可惜,因此便動念將這「九陰真經」與「九陽真經」兩者合一,相融同修,以臻大同。
    胡斐掩卷思索,對這位慧光大師不偏不倚的武學至理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想:「九陽真經原可稱為《陰陽並濟經》,單稱《九陽真經》以糾其枉,還是偏了。慧光大師則是融合兩部真經精髓,陰陽並重,不以中和互濟為足,卻是更進一層的來加以融合運用,真正做到練一法而得雙修之境,陰陽俱增,互濟互融,直入武學臻境。」
    這些日子來,他漸登武學最高殿堂,印證家傳「白狐心傳」功法,更是心領神會,知道真正的上乘武學乃在悟道解惑,絕非一味猛練可得,縱是孜孜兀兀,竭力修習,殊不知人力有時而窮,一心想要「人定勝天」,結果往往飲恨而終,無法練就真正的上乘武功。這門《九融真經》功法原本難練難成,稍一不慎便致走火入魔,所幸胡斐已有《白狐心傳》道家根基,對於書中各種運氣導行、移穴使勁的法門,試一照行,便毫不費力的做到了。
    胡斐當下再將「陰陽融合第九重功法」盤腿而練,只覺全身精神力氣無不指揮如意,欲發即發,欲收則收,全憑心意所之,周身百骸,當真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待得運氣已畢,他步出屋外,但見春意盎然,花香撲鼻,精神為之一振,忽地聞得屋後劍刃劃空響然,知道是瑤瑤和雙雙兩童正在習練達摩劍法,當即踱步繞了過去瞧瞧。
    兩童經得年來好生養息,身子豐腴不少,個頭也長高許多,雖還只十歲稚齡,但自練武以來,身強體健,已非藥蠶莊時的一臉孱弱菜色可比。數月前胡斐起始教她二人用劍,少林派的達摩劍法正是合適,日後也可和馬春花的兩個孿生兒子合併成達摩劍陣。這路劍法雖毫無出奇之處,只是或刺或架,交叉攻防,出擊的無後顧之憂,守禦的絕迴攻之念,不論攻守,俱可全力以赴。那日玉筆峰上,馬春花的兩個兒子便以這路達摩劍法,抵擋天龍門曹雲奇等九人的合力圍攻,卻仍奈何不了兩個小小僮兒,足見胡斐所教的這路達摩劍法確有獨到之處。
    胡斐踱到屋後瞧去,見兩童已將這路達摩劍法練得頗為到家,心中甚是寬慰。雖說兩童手上拿的乃是胡斐專為她二人所訂製的小號長劍,劍刃長度只到尋常劍身的一半,但使來仍舊感到這路劍法的莫大威力,不容敵人小覷。兩童見他到來,同時歇下了劍,興奮的跑上前來,叫了聲:「師父。」隨即拉著胡斐的手,撒起嬌來。
    胡斐自收了馬春花的兩個孩子為徒以來,雖師徒相稱,實則便似父子般親密,只男孩兒未免陽剛味過重,自不及女孩兒般的貼心可愛,同樣是撒嬌,一剛一柔,差別可大了。胡斐撫著兩個女孩長髮,柔聲笑道:「待你姊妹將這路達摩劍法練成,日後便可與徐家兩位哥哥合成一套劍陣,那時威力可大得多了。」
    瑤瑤睜著大眼道:「我們甚麼時候可以見到徐家兩位哥哥?」胡斐道:「就快了。師父現下功力已復,再不怕敵人找上門來,等你姊妹兩人將這套劍法練得熟了,足以對敵而戰,那時咱們便要離開這裏了。」雙雙拍手笑道:「師父要帶我們去闖江湖了麼?那好極了。」胡斐哈哈笑道:「闖江湖?你二人年紀還太小了,不成!」
    瑤瑤撅起了嘴,說道:「我和雙雙雖然年紀小,但功夫練得也不差了呀。」胡斐笑道:「你二人當真不知天高地厚,人小鬼大過了頭,練得幾手功夫把式,便將天下英雄瞧得小了,日後非要吃上大虧不可。」
    瑤瑤聽了頗為不服,說道:「那是師父沒把最厲害的功夫教我們,碰上了真正的高手,我和雙雙自然打不過人家了。」雙雙拊掌笑道:「是呀,是呀。師父拿手的是刀法,教給我們的卻是劍法,難怪我們要吃大虧了。」
    胡斐聞言笑道:「刀械過重,你們小小孩童那裏使得動了?但無論是刀法還是劍法,重要的是人,而不是刀或劍,千萬可別本末倒置了。要知刀法或劍法即是人法,人使刀劍,而非刀劍使人,這可明白了?」雙雙聽得似懂非懂,說道:「那麼究竟刀法厲害,還是劍法比較厲害?」胡斐道:「人使刀劍,所以人法才是最厲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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