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09|閱讀時間 ‧ 約 16 分鐘

轮渡场景

车虽然停下落客,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转而等客刚一下车就开足马力,向右转了个弯,便呼啸急奔,五分钟不到就抵达轮渡码头。
轮渡的下坡道上停满了一长排各种车辆,小汽车、客车和货车,各种型号的都有,早已等候多时,我们的车排在最后面,一眼望去,前面长龙一般。
早有人伸出头数起来,大声抱怨道:“妈的,前面还有一十六台车。”于是车里的乘客心里都明白了我们这台车根本挤不上这趟轮渡,只有等下一班渡了。
哎!只有等了,一等估计至少一个多小时,本来单边一趟二十分钟就够了,可是轮渡开到了对岸不会马上就开过来,它要等对岸的车足够有一满船它才磨磨蹭蹭地开过来。
此时我望着远处江上,根本看不到轮渡的影子。
这条河叫沅江,不知屈原在投河自杀前,是否经过这个地方,或者还没有到达这里之前早就投江了。
诗人在《涉江》中说:“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
说我们是南蛮,真好笑。
车上的人有一半人下了车,去透透风,或上厕所,或三三两两地在堤边的小店铺里吃点东西,粉啦面啦炸豆腐炸鱼之类的小吃,又便宜又好吃。
我却嫌那里不干净不愿下去吃,虽然心里痒痒地想去尝尝味道,再说应该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了。
但也不怎么饿,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歪头靠在坐椅上,呆呆地望着窗外河中的清清流水。
就在自己安静地等待的时候,车上就窜上一个留着平头的中年人,高大的块头,四方脸,黝黑黝黑的,眼睛却又小又亮,朝车上一个劲儿地扫视,手中摞着一大叠杂志和报纸。
他嘴上没有多大气力地吆喝着:“有多种流行杂志报纸啊!内容精彩,不容错过,买的快点,好消磨时光。”
我以前就在等轮渡时见过他,所以他一出现,觉得他特熟,很亲切,本期待他嘴里像以前一样,声音洪亮地说上一套滑稽好笑的词儿,什么一张报纸就一个打跑符的醒钱之类的话,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会笑起来,他就会接着顺口溜地说出一大串奇闻,惹得听众痒痒好奇。
怎么今天恹了呢?估计是一年多来车上的乘客听的多,听得乐的笑的多,要看的人少,掏钱买的人更少,毕竟这里是农村,认识几个字的人只是少数,所以他说笑的付出远远超过报刊卖出的实际收益,也就意懒心灰,不大情愿得开口,多费口舌了。
每次我在这里等轮渡看到他,心里总是免不了纳闷他堂堂正正一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怎么做这种农妇讨吃的小生意,看他长相和气质,应该有所作为,估计他太过懒惰,心无志向。
我正在这样思索他时,他已经把希望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看我戴着眼镜,我默然地摇了摇头,他悻悻地转身下车了。
接着轮番上来提篮子的中老年妇女,一个比一个臃肿肥胖,粗衣粗手粗声气,在车里大声嚷嚷,肆意穿行,挤在车里走道上竞争兜卖。
我的眼睛只好去注意她们篮子里的东西:里面内容丰富,有口香糖、饼干和各种塑料包装的小吃物,瓜子、花生、姜片、牛肉干、葡萄干、辣萝卜等等,还有人专卖油炸鱼、油炸虾、油炸螃蟹,用一个竹签举着,香气盈室,煞是诱人,吊人胃口,弄得我暗地直流口水。
我等了很久,这时上来卖甘蔗的,我就直接叫过来,一块钱买了一截长长的甘蔗,交钱后放开手脚,剥壳咬皮,一口一口地嚼吮着,甜甜的,润透心肺。
刚吃完又来了卖唱的,一个中年男人,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男的一张苦瓜脸,仿佛鲁迅笔下的中年闰土,没有一点生气,小姑娘倒是很机灵的样子,扎着一对马尾辫,她们带着简单的音响设备,提着个破旧的老式录音机,装着电池,锈迹斑斑的音箱上的彩灯一闪一烁,吸引着小孩子们好奇的目光,大人们都是露出鄙夷讨厌的表情。
中年男人却不以为意,更没有退缩下车的意图,而是扯开嗓子抱拳说道:“各位大婶、大哥、大嫂、大老板!你们旅途劳累了,趁大家休息时间,我和我女儿特地给各位献上几首歌,祝大家身体健康!家业兴旺!招财进宝!幸福美满!您若是喜欢,赏我们几个钱,多少不嫌。我们是外地来的,家里有病人急需钱看病,一时凑一不齐,只好出来讨几个钱。谢谢啦!”
接着他就弹奏起手上的一个旧电子琴,小姑娘拿着一个小话筒,另一端连接到录音机里,声音很清脆地唱道:“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走啊走啊走啊走,走过了多少年华,春天的小草正在发芽,又是一个春夏,把我的泪吹下,又是一个春夏。”
接着又是一首,“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你和我来到小河旁,从没流过的泪水,随着小河淌。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你站在小河旁。”
简短的两首歌完了,中年男人拿出一个旧铁盘子,伸出来一一走到乘客跟前,小声地说:“赏点吧!赏点吧!”
可是大家不是默不作声,毫不理睬,就是继续聊天说笑,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过什么歌似的。
中年男人很失望,木然回转身来,一声不响地下去了。
父女俩刚一下车,一个中年女人大声嚷道:“吵死了,耳朵都被她闹聋了。”
另一个女的气愤地接口道:“有什么事不能干,跑到车上来卖唱,真是丢人现眼,一个小女孩,唱那些鬼东西。谁相信她们的鬼话,什么得了病,没钱治病,全是骗人的鬼把戏。”
“这个世界人话鬼话说得太多了,也分不清哪些是人话哪些还是鬼话。”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头插话道。
一想起父女俩下车时黯然失望的神情,觉得她们很可怜,又责怪自己,既然觉得觉得听了人家小女孩的歌,而且唱得还不错,况且她的歌声唤起了我的种种情感回味,那就该给人家五毛钱或一块钱,自己平时对于一块钱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哪里不随意用上一两块钱,怎么如今现在却如此苛刻小气?
她们父女俩一定在心里痛恨我们没有一点点人情味和同情心,一点儿也不懂得欣赏音乐。
正在为此惭愧不安时,从车门外走进一个瞎眼的老头,干瘪干瘪的,佝偻着腰,外表如同朽木枯枝,说话的声音却气量充足:“讨一下嫌,不论多少,给几个钱,我孤老一个,就靠你们好心人,你们在坐的各位老板的打发糊口饭吃,您积善积德,积儿女子孙福,会报到子孙后代身上的。”
有两个妇女掏了钱,一个给了一块,一个给了五毛,接着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年轻女人给了他一张五元的,他颤颤地把钞票反复摸了很久,说道:“这是一张五块的,多谢多谢!您好人一生平安!”
“讨钱的眼睛瞎了,心却没瞎,多少钱能弄得清清楚楚。”一个没舍得给钱的中年妇女说道。
老头快走到我跟前了,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总觉得他是全瞎,一点都看不见,会一下撞到我身上,压得我呼吸困难,于是连忙掏出裤子口袋里的钱,抽出一张一块的,上前递到他手上,声音略有些颤抖地小声说道:“给你。”
然后如释重负地退回座位,头仰向靠背上。
老头自然又是一番感谢,听到心里还是很舒服的,不过还是希望他早点离开我的好,早点下车。
我其实是最想给前面来的那个卖唱的小女孩一点钱的,觉得她唱得不错,这么小就辍了学,挺可怜的,而自己却因为全车的人都没有给,也随同大家没给,等她们走了,心里一直不安和后悔,现在有个机会把这一块钱送出去,送给一个孤寡老头,也算是称了自己的心愿。
老头仍然舍不得离开,又四处张望,底气很足地问道:“还有哪个老板打发一点?”
“你还嫌少?!”刚才那个没有给钱,说他心里没瞎的妇女忍不住就斥责起他来。
“听说他就住在这条江堤下面,家里有两个儿,都修的楼房,有吃有穿,还要出来讨钱。”另一个女的帮腔道。
老头知道她俩没有给钱,却要在车上当众揭他的底,很生气,说道:“钱是他们的,纵有一千有一万,也与我无关。我是有儿,是不错,可我不愿意去讨他们的嫌,我愿意厚着脸皮出来讨,自由自在,图个耳根清净,我讨一块钱是一块钱,一块钱可以买一块粑粑,今天我就不忧吃的了。人老了是不值钱的,你们也会老的,儿女儿媳把你不当人时,你就会学我的。”
老头说完就怒气满面地下车了。
终于在广阔的江面迎来一条轮渡,远远望去,因枯水季节,在洲岛之间的狭窄河道水面上徐徐蠕动穿行,越来越近,呜呜拉着长长汽笛,如同是农妇丧夫失子的哭泣声,渡船肚板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设若让刻舟求剑之古人陡然看见了定会惊讶不已,想不到车也竟然可以在水中逐波踏浪驶来。
这时坐在搭蓬小铺里休息吃喝的司机马上离店上车,发动汽车,站在外面水泥路坡上的乘客也纷纷回归车内,原先松垮懒散的气氛一下子陡然紧张起来,司机都赶忙把车开到紧跟前面的车的屁股后头,又不时地探头出来盯看后面,惟恐留出足够的空地,后面的那台车突然窜上来,霸占了自己的次序,若是赶不上这一班,下一班渡又不知要等多久。
若是开中巴的,那自己排的班次又要推后,甚至没了,如此环境逼迫司机练就成精,个个都是操盘抢位的好手,练成了通身的本领,在如此狭小拥挤的场地,方向盘玩得滑溜,没有办法,利益、生存和条件所致,迫使他们去适应这种争夺强取的斗争之中,难见国人所引以为骄傲的优良传统美德,特别是经常所宣讲的谦让和守礼。
外地司机一般是不敢来这里的,若是不明真相地糊涂跑到这里,那一定要艺高胆大,而且还要小心谨慎,察言观色,看准行情。
若是胆小怕事,或者开车技术差,那只有挨骂和遭受白眼的份,或者干脆停在一旁让本地司机过去。
过去因为发生争抢上渡的优先位置或大打出手,或撞车破损,听说竟然发生了因互不相让而导致有一台车掉进河里的惨剧,还上了电视登了报,于是有关管理部门召开紧急会议,制定整改方案,痛下决心,加强安全措施。
第一大措施就是在渡口下坡路上修建设置水泥柱桩隔离带,一边是下渡的出口通道,另一边是上渡的入口通道,这样就大大减少了窜车、抢先占位和争先恐后的现象,相应也就大大减少了因某些司机霸道的行为而导致的混乱拥塞车并影响延误了正常摆渡时间的现象。
而且在出口道的最前端设置了一道铁栏杆,铁栏杆要等到轮渡拢岸,上面搭载的车辆出渡上坡后才打开放行,这样就大为减少了司机投机篡位的发生机率,铁栏杆的大小位置也是在实地考察后精心设计的,不大不小,合合适适,刚好够一台大型车经过,容不下两台车同时通过,这样后面的车就很难窜越前面的车辆抢先上渡。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抢渡行为就完全杜绝了,遇到都是小车时,司机就得提高警惕,严防后面的小车篡夺上渡位置,于是前面的司机会故意打开转向灯,左右蛇行,直到安全上渡为止,总之处于这样的环境之中,人就必须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第二大措施就是严禁人车混装。
以前是轮渡一靠岸,车呀人呀甚至是牛猪牲畜都抢着往钢板吊桥上爬,不是人让车,就是车让人,有时也会车不让人,或人不让车,都争抢着先上,这样就自然避免不了人员伤亡,尤其是双方互不避让,在火气冲突之下一条命就这样在转眼之间化为乌有,做了滚滚车轮下的死鬼,活泼泼的生命就只剩下一具残损血污得惨不忍睹的尸首。
接着就是双方家属亲戚之间的文攻武斗,找关系,搬熟人,涉及卷入多层人物,最后相关人员或坐牢或赔钱,闹腾了一段时间后人们又回复到原来的生活之中,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因为出了人命案,主管部门又总结经验教训,制定严厉措施,划定责任人,进行专项整治,严防类似事件发生。
出事后轮渡依然在宽阔的江面上来往摆渡,不过在车辆上渡前甲板两边站了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都威猛高大,威严吓人,高声呵斥,手臂上都戴着治安字样的袖章,严防人上渡,只允许车上渡,制止人离开车上渡。
一连认真严格地执行了几天后,戴袖章的工作人员就撤了,只有一个大家都认识的中年人穿着一件旧制服,在认真负责地监督执行,但是权威性就大大减低,一些妇女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蜂拥而上,他抓住这个,拉拉扯扯之际那个却从急行登渡的车辆间,如破网之鱼,钻到了轮渡甲板上,而这个被拉扯住的妇女会破口骂道:“你神气什么?你在这条船上搞得一世?你少神点!小心老子的儿子打断你一条腿。”
中年人也不甘示弱:“老子就是要神,就是不让你上船,老子在这里一天就管你一天。”
说归说,骂归骂,轮渡上装满了车也就扯足了气,嘟嘟几声趾高气扬地开走了。
时间一长,中年人再认真再负责也支撑不住,只好放任自流,人车混装的现象又恢复了。
因为贪图便利的人太多了,他又没有三头六臂,一时之间照管不过来,弄狠了就会有人挥拳头,而且他也遇到几个狠对头,吃了一些苦头,也就心冷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得过去就算了,何况人们又淡忘了那个和车挣抢上渡而被压死在甲板的可怜的倒霉蛋,于是刚定下的好规矩又破坏了。
这时车里的人欢呼起来,原来江面上又来了一班轮渡,上面也一样满载着汽车,雄姿英发地踏波而来。
“这是加班渡,肯定是加班渡。”车厢里有人说道。
“管它加班不加班,接我们过去就行。” 另一个人附和应答道。
“你是无所谓,司机就有所谓了,是不是?师傅!听说上加班渡要交双倍的钱?”
“双倍的钱我们愿意,只要他们收,我们也愿意交。就怕它不开渡,在这里等,一等就误了我下一个排班,哎!我们哪里会在意那几个小钱,惟愿它天天加班。”中巴司机头也不回地说道。
“那看来加班是两相情愿。”那个爱聊的人说道,司机再没有应声,一心一意准备着上渡。
很快我们的轮渡就靠岸了,我坐的这辆车左摇右晃地上了渡,爬进了轮渡的肚舱,我一直悬着的担心才终于落下。
河面正值枯水期,船在弯曲狭窄的河道中穿行,一波接一波的白浪拥挤拍向岸边,说是岸边其实是泥沙堆积而成的水洲,洲上还能看到一群一群的水牛在上面悠闲游荡,可是到了七、八月间的涨水期,这些小洲早已淹没,只偶尔看见浑浊水流中露出几棵高高芦苇的叶尖站立不稳,逆流摇晃。
而整个江面不断抬升,高悬堤岸,让人看得揪心,惟恐一天大堤承受忍耐不住,突然崩溃瓦解,那满江鼓胀的洪水就会一溃千里,摧枯拉朽,泛滥淹没无数的村庄房屋和农田土地,降天灾于堤下的世世代代生活于斯的老百姓。
但是若是带有一颗闲心走在堤上,倒会看到一种水天一色的盛况,放眼望去,见水面宽阔,浩瀚无边,浊流涌动,滚滚向前,会颇感景色壮观,顿觉大自然的神伟气度和人的渺小。这时轮渡就会停开,以免加重大堤的负担,其它大吨位的船也停航泊岸,免得兴风作浪,震垮损毁堤岸。
过去躲藏在不起眼角落的机帆船纷纷粉墨登场,往来穿梭于两岸,解了一时燃眉之急,车辆运输停滞在轮渡口,再也过不了江面。
此时河水正值枯水季节,前方高压线铁塔的塔基都看得清清楚楚,远远望去就像小孩露在外面的屁股,很不中看。铁塔上还挂着几个醒目大字:血吸虫水疫区。
十一月中旬的江面湛清湛清,中巴车的车厢门打开了,有人下车到轮渡甲板上透透气,看看江面景色,我也随同下来,手扶船舷铁栏杆,低头看着一波一波荡漾开去的波浪,纯白色的水花都匆匆向后急流涌退。
凝视时间稍微长了便会产生一种感官错觉,以为自己的身子连同这艘正在匀速行驶的轮渡此刻是固定停泊于江中,只是眼前这些一波接着一波翻涌的水花在向后流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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