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07|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白腳,墓仔埔,甜根子草

在上高中之前,每天我都會騎腳踏車去阿嬤家吃晚飯,去阿嬤家的路上有一片長滿甜根子草的墓仔埔,墓仔埔裡住了一隻白腳黑狗,沒有人知道牠是打哪來的,人經過時牠不叫,也不乞食,只是盯著人走過,通體漆黑如夜的身體,炯炯有神的一對棕眼,四腿矯健有力,叫聲威武響亮,多好的一條狗啊!
偏偏生了兩對白腳掌。
「那是白腳蹄,不要餵,會倒楣。」阿嬤跟我說,句句嚴厲,字字警惕。
從來沒看過有人去餵那隻狗,大概跟我一樣,被家裡的長輩揪住耳朵,耳提面命:會倒楣、會敗家,不准餵,聽到沒有!
一雙白腳蹄已討人嫌,又住在墓仔埔,哎!嚇人。
本就是一隻吸人眼球的大狗,如今加上長輩嚴聲厲色的警告,更顯牠的與眾不同與神秘,每次騎車經過時,總不免刻意放慢踏板,企圖多看兩眼,但可不是每一次都能有幸被接見,有時難免不見狗影,只有一片長滿甜根子草的墓仔埔,風一吹過,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甜根子草在墓上、墓邊搖啊搖,沙沙作響,即使是大白天,也令人通體發寒,實在不敢久待。但大多數的時間,牠會趴在一座雜草叢生的大墓前面,一動也不動,表情嚴肅,猶如阿奴比斯神,不怒而威;沾過牛奶似的兩隻前爪優雅的交疊著,不知道是不是偶然,每次都是右上左下。
我仍記得那天是連假補課,中午就放人,我騎著那台破破的、會發出吱呀怪聲的腳踏車,慢慢地在鄉間小路上晃蕩,品味中秋的正午豔陽,路越來越小,甜根子草越來越多,我知道,那片住著白腳蹄的墓仔埔,近了。
我放慢了車速,掌心因緊張又期待的心情而微微發汗,不知道今天白腳蹄在不在?
一片白茫茫的甜根子草發出沙沙聲,白腳蹄不在,以往駐守的大墓後露出了一截褪色的紅色短繩,像是在向我發出邀請。
彷彿鬼迷心竅,我停下車,背著沉甸甸的單肩書包走下田埂,跳過散發著陳舊氣味的灌溉溝渠,徘徊在墓仔埔的邊緣,抬頭看了看正午的太陽,我又壯起膽子繞向大墓後方走,視線順著紅繩往上游走,原來是一條斷掉的狗項圈,項圈的後方是一圈被壓扁的雜草,還有一些物品散落在附近,瞇起眼仔細一看,都是些犬類會喜歡的物品,有破布、髒網球,以及連蒼蠅都不屑光顧的雞脖骨……。
現在仔細回想,那時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或許是因為仍在慘綠時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的好奇心沒得到滿足。
我走向前,腰一彎,用兩指拎起那條項圈,項圈上還殘留著過去掛狗牌的鐵扣,曾經亮晃晃的金屬鏽蝕得徹底,當然,狗牌早已不知去向。
身旁的大墓還很新,碑上的字依然乾淨而清晰可見,只有兩旁白色鳳凰浮雕的下緣微微滲著土黃,一大叢甜根子草狂妄的長在墓上,順著風悠哉的晃啊晃。
這狗也是會挑,挑了個墓仔埔裡最新的墓,我想。
我低頭擺弄著那些物品,內心突然被一股複雜的情緒填滿,正想當一回憂鬱青年,卻聽到似乎有龐然大物朝我奔來,僅是分開雜草,而非拔山倒樹而來,卻足以讓我嚇破膽。
白腳蹄回來了!牠四腳岔開,黝黑健壯的身體壓低,像支箭似的蓄勢待發,從喉嚨裡發出如滾雷般的低吼讓我想落荒而逃,我是該逃,然而雙腿不聽使喚,不爭氣、不爭氣!我唾棄著自己,連滾帶爬的往後退,白腳蹄撲了過來,扯住我的褲管,我又哭又叫的舉起書包想打牠,強迫自己勇敢那麼一秒,白腳蹄退開了,不再靠近我,僅站在牠的窩旁瞪著我,喉嚨裡發出警告的嗚嗚聲。
我跳過水溝,爬上田埂,不敢回頭再看,想全力奔跑,卻要努力克制住,生怕白腳蹄把我當成獵物,再次追擊上來。
那次的經驗確實讓我印象深刻,再也不敢跨越雷池一步,從那時起,我會故意繞遠路,繞開那片墓仔埔,越過那片看似悠哉的甜根子草,還有住在裡面的白腳蹄。
日子一天天的過,課業一天天的加重,白腳蹄和牠守護著的大墓也在記憶中慢慢褪色,等到我回過神來,甜根子草早已開了一次又一次,我牽著腳踏車,胸口別著畢業典禮的胸花,重新走入那條記憶中的小路,小路又變的更破舊了一點,又白又軟的甜根子花在兩側搖擺,像浪潮,像時間,像夢,像昨夜夢到的雲海,我知道白腳蹄還住在這裡,吃飯時仍能聽見阿嬤偶爾談論起牠。
看,牠不就在那兒嗎?
只見白腳蹄乖巧的蹲坐在墓邊,看著一個中年男人獨自勤奮的拔著墓邊的甜根子草,牠的舌頭露在外邊,嘿嘿嘿的喘著氣,嘴角像人類微笑般的上揚,看起來比誰都快樂,牠的眼中正散著光芒,那些光比夏日正午的豔陽還燦爛,大墓前的石頭花瓶被插上了幾支鮮花,香爐裡也燃起了三炷香,現在,這座大墓不只是整片墓仔埔裡最新的,也是最氣派乾淨的了。
白腳蹄的跟前,也擺了兩隻嶄新的不鏽鋼碗,男人拔完了草,從背包裡掏出水和狗罐頭,他把罐頭給了白腳蹄,往嘴裡灌了幾口水後,沉思了片刻,又把剩下的水全倒進白腳蹄的碗裡。
那大概是我看過白腳蹄吃過最好的一餐了,我站在遠處,從甜根子草的間隙中窺視著他們,很想過去問男人,他能不能把白腳蹄帶回家?
白腳蹄留在墓仔埔,只能睡乾草叢,吃食之無味的雞脖骨,喝水溝的髒水,被國中生欺負,長輩看了都走避,因為牠有兩雙白腳。
但還沒等我的勇氣跟上念頭,男人就站了起來,拍了拍白腳蹄的頭,背起背包,跨過水溝,爬上田埂,走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卻帶走了白腳蹄的一線曙光。
白腳蹄坐在原地,慢慢地搖了搖尾巴,好像不在意,又或許早已習慣,我呼出憋著的那口氣,踢起腳踏車的支架,跨上車,氣勢不輸關羽蹬上赤兔馬,大腿前側的肌肉微微發力,腳踏車動了起來,在風裡發出吱呀聲,心中的那股悸動與情感正不斷膨脹著,從左胸膛開始蔓延,填滿了整個胸腔,在我幾乎能追上風時,放肆地湧上了喉頭,把我的鼻子頂得發酸,我想著那些被拔掉的甜根子草,墓前的鮮花,還有乖巧的白腳蹄。
畢業之後,緊接著的就是等待放榜與漫長的假期,嚮往憂鬱淒美的慘綠少年們依然未解脫,眼巴巴的盼著何時能知道新學校。每隔兩天,我就會帶著最便宜的狗罐頭去找白腳蹄,我很膽小,只敢正中午去餵,但是除了怕遇到鬼,我又怕被阿嬤發現我來餵白腳黑狗,所以每次都要貓著腰,讓高大的甜根子草掩護我。
只要聽到開罐頭的聲音,牠就會安靜又迅速地出現,然後站在大墓旁,盯著我的一舉一動,當我準備就緒,向後退開,牠便上前,快速的吃完,我們就像一對有默契的舞伴,我進牠退,牠進我退,牠總是安靜地來,又安靜地走,就像墓仔埔裡的一道影子。
阿嬤繪聲繪影的那些恐怖傳說,早已被我拋在腦後,因為自私,因為不懂事,因為心軟,因為愧疚。
我努力的存著零用錢,想要在上高中之前,讓白腳蹄吃一次好一點的罐頭。
然而造化弄人,只能哀嘆緣分薄淺,似流水雲煙,我還沒等到分發通知,也還沒存夠錢,白腳蹄就不見了,就如當初牠悄悄的來,如今便悄悄地走,或許那個男人接牠回家了;或者牠不打算守護這座墓,打算浪跡天涯;再或者,牠死在了某個不知名的公路上……。
看著兩個空空的不鏽鋼碗,內心暗罵這畜生忘恩負義,心裡罵得越狠,眼淚就掉得越兇,如果那時有人經過墓仔埔,被一個抱著狗罐頭嚎啕大哭的少女嚇破膽,我必須向他致上最真摯歉意……。
白腳蹄走了,我吸了吸鼻子,努力接受事實,暖暖的風吹著光禿禿的甜根子草,陽光從稀疏的枝葉間透過來,照在乾草地上,形成一幅繁星點點似的景象,點與點之間看似毫無關聯,卻又與彼此的光輝相呼應,仰頭看了眼正中午的艷陽,明亮的光線使雙眼疼痛難耐,卻又無比吸引人,我轉過身,離開,想要像白腳蹄那樣瀟灑。
成堆的空罐頭最後還是讓爸媽發現了,被狠狠的臭罵了一頓,罵到鄰居以為我們要打架,一堆人從屋子裡跑出來想勸架,我低著頭,直挺挺的、驕傲的坐著椅子的三分之一,左耳進右耳出,心裡想的全是牠有沒有吃飽,我的腳自在的交疊著,右上左下。
學校的分發結果也在不久後公布,我如願考上心目中的學校,在心中歡呼的同時,也再次對那些民間傳說嗤之以鼻,我可一點都沒有倒楣,如果真要說有什麼損失,或許就是荷包有那麼一點損傷。
拿著錄取通知書,我離開了鄉下,去市區讀書,白腳蹄也漸漸的不再鮮明,與其他的過往融為一體,併入記憶的洪流,若要我仔細描繪牠的模樣,或許也無法辦到了,然而當我走在路上,與黑毛皮的大狗擦身而過時,總不免多看兩眼,看那腳掌是否有著兩對雪白,如同甜根子草那細軟白透的花穗。
甜根子草又開花了,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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