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花大飯店》(The White Lotus)第一季的主視覺是彷彿濾鏡套過了頭的暖色調──不是陽光暖澄、亦非沙灘柔褐,而是一種詭譎、抑悶的蠟黃,讓這群前來度假、穿著時髦的有錢美國人格外突兀,同時預告著這座與世隔絕的小島絕非天堂,將迫使造訪者攤開所有衝突與矛盾,面對心中不斷逃避的課題。
資本主義與奴役、麵包與愛情、種族歧視、情緒勞動與勒索。各種膚色的飯店員工一字排開,以制式微笑歡迎美國富豪登島,編劇毫不掩飾的呈現方式,不給人政治正確的反感,而是坐等接下來的發展,究竟會有多荒謬。
《白蓮花大飯店》第一季的核心是「自私」。不是「自掃門前雪」的自私,而是希望別人同我所想、擇我所好,一種以同理、關愛、理想為名,但終究只是為了讓自己好過的自私。
帶著母親骨灰、渾渾噩噩來到島上的白富婆Tanya,遇上了用獨特療法替她按摩放鬆的SPA館員工Belinda。在感受到驚為天人的治癒效果之下,她極力慫恿Belinda獨立創業,更承諾會負擔所有開業資金。她在Belinda心中點起夢想的熊熊大火,卻在隔壁房客對她頻送秋波之際,便將之隨手掐滅。
Belinda不過是Tanya在狂濤中隨手亂抓的稻草。Tanya為她的懷才不遇感到不值、對她事業與前途的在乎,目的都只是為了填補自己內心的空缺、讓自己感到被需要。直到更美好、更吸引人的情感偶然萌芽之時,就頭也不回的拋棄這段以「圓夢」、「關心」之名的偽友情。
與摯友Olivia一家一同出遊的女大生Paula,在與夏威夷員工Kai幽會時,耳聞了當地原住民土地被掠奪,淪為替資本主義工作的血淚歷史。春心蕩漾的她,居然異想天開地唆使Kai去偷走Nicole的珠寶,因為「那些白人也偷走了你們的土地」。Kai只能靠表演傳統舞蹈來取悅為美國為主的遊客固然諷刺,Paula此舉無疑是直接將他從求生存的夾縫中,一腳踹下萬劫不復的懸崖。
這種壟斷地位與知識,認為只有自己能扮演救世主的優越感,何嘗不是殖民心態再現。在Paula的眼中,Kai同樣是應被拯救的未開化之人;她渾然未覺這種自以為是的垂憐與同理,就是造成其他人痛苦的根源。
Shane 和Rachel這對蜜月夫妻,談的是「嫁入豪門就會從此幸福快樂嗎」的經典命題。
Rachel是自由接案的記者,遇上房地產富二代Shane,短短幾個月內就「感覺對了」而成婚。然而在旅途中,Shane和他的媽媽(沒錯,這個寶貝把媽媽弄到了自己的蜜月旅行中)不時明示或暗示Rachel應該放棄工作,專心享受人生、舉辦慈善派對,當一個「端得上檯面」的妻子。種種意見與價值觀的衝突,果不其然使她越想越不對勁。
Shane母子倆喜歡Rachel的原因,是「妳讓我(兒子)很開心」,而非兩人的相知相惜,固然是極為自我中心的的表現,毋庸贅述。但期間Rachel數度試圖明志,卻又在Shane的溫言軟語哄勸下不斷放棄與妥協,試圖融入這個奢靡至極的頂級飯店,也證明了所有的委屈與拿捏不定,都來自於她對自我的陌生及謊言。她天真地以為嫁入豪門與自己的工作並不互斥,最終仍被迫打破兩人憧憬的完美泡泡,為昔日的「沖昏頭」付出代價。
相形之下,Rachel身邊有為了兒子婚禮籌備長達數月而甘之如飴的婆婆,也遇見了靠自己白手打下一片天的女企業家Nicole,她們的共通點,在於對自己的目標有著不容阻攔與裁剪的野心。
我十分喜歡Nicole用行星來比喻人生:
妳要嘛強大到足以將別人吸引進自己的軌道,否則就是永遠像月亮一般,繞著別人打轉。
《白蓮花大飯店》第一季不盡然是在描述「有錢人也有煩惱」。即使沒有錢,一般人也面臨同樣的困境:自我的認同與懷疑;成為行星或是月亮、圍繞或是被圍繞。
我們都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不論替那些連結縛上多麼神聖的稱謂:夫妻、伴侶、父母子女、摯友。
Belinda與飯店員工一字排開,微笑揮手目送這批寶貝房客離去;無論她與Tanya曾有多麼發自肺腑的情感交流,她終究只是站來來去去的房客其中一個。
員工隊伍中少了Kai,他的最後一幕停留在偷竊後倉促逃跑的背影。觀眾只能從其後的對白得知他已被逮捕,然後就沒有然後了。Paula逕自沉浸悲傷的少女情懷中,再也隻字未提。
我們都渴望被理解,卻無暇理解別人。愛是一種等價交換,惟人們更常高估自己的付出,而無視對方是否願意承接。
不知何地,我想到了張韶涵的這段歌詞:
你說過牽了手就算約定,但親愛的那並不是愛情。
就像來不及許願的流星,再怎麼美麗也只能是曾經。
Shane和Rachel最終是否復合?劇終的一個擁抱,留下無限遐思,也印證了現實並不會有什麼「百經挫折後成為更嶄新的自我」的劇情。運氣好的話,我們可以認清自己一點;更多時候,只是又學會了如何妥協、說服自己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