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富作用》(Triangle of Sadness ,港譯為《上流落水狗》),兩個片名各自擷取了戲中精彩的部分,放在一起便還原這部電影的精髓。電影講述一對網紅情人受到贊助的緣故,登上一艘只接載富人的豪華郵輪。豈料,暴風雨來襲,只有小數的乘客及員工流落到一個荒島存活下來。倖存者來自社會各階層,在荒島求存期間上演了一場階級交換。富豪流落荒島成為落水狗,清潔工卻因受人依靠獲得當起「主人」的本錢,體驗「富」的副作用。
《瘋狂富作用》(Triangle of Sadness ,港譯為《上流落水狗》)
假如《寄生上流》談的是一個貧、富之間不可跨越的界線,《瘋狂富作用》則是個將貧富的位置對調的思想實驗。導演魯本·奧斯倫用最胡鬧的方式,道出社會上最多人不願承認的事實:潛規則是無處不在的。故事分為三章,一步步帶領觀眾進入他的階級實驗:1. 雅雅與卡爾、2. 遊艇、3. 荒島。男女之間的平等戰爭、資本及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之爭、勞動者與資本家之間的對立,在每章逐一展開。
雅雅與卡爾 -一張帳單燃起了男女之間的對立
雅雅與卡爾這對網紅情侶,某晚在高級飯店用餐後,服務員向兩人遞上一張帳單,雅雅很自然地向卡爾道謝,也挑起了男性表外無所謂但心底裡卻會暗暗抱怨的預設:為何付錢一定要是男方?這種對男性的預設製造了被剝削的空間。原來他倆之間約定好,這次誰請吃飯,下次便由對方埋單。卡爾認為雅雅沒有遵守約定,而雅雅辯稱率先道謝只是希望卡爾先付,之後再給他錢。後來兩人在房間敞開心扉,雅雅承認她是故意的,即使她賺錢比卡爾多,仍然希望由他來付是想知道他有沒有這個能力去照顧她自己。
作為模特兒出身的卡爾,沒有混得如雅雅那樣好。在女性佔優勢的行業裡頭,卡爾拿到的薪水少得可憐。同樣靠臉吃飯的兩人,在父權社會裡雅雅反而獲得某種紅利。單從這幕看,很容易以為導演只是挖苦女權份子,為男士出氣。但在從呈現這場戲時,導演同時也把卡爾描繪成小題大做,動輒用女權前女權後,不斷往死裡打的小氣鬼。
父權、女權這些標籤一旦回歸到日常生活的場景,其實談的就是預設。所謂的平等不僅是誰能獲得相同的待遇,而是在這些待遇背後能否體現人與人之間的尊重。最後這場戲以兩人的對話和解收場。從電影的情節鋪墊來說,這場戲的意義不在於為誰該付錢作定論,而是藉著男女間的爭執劃出一道柴光,照明社會上如埋單那樣的小事,都受著某些預設或者結構主導的事實。
遊艇 - 資本主義的分崩離析
整部戲的亮點回到船上的混亂不堪,如何喻意著資本主義社會的瓦解。若要在這一章找出一個主題,那就是Capitalist is disgusting。讓人作嘔的不是資本家在戲中做了甚麼不道德、非人性的事,而是單純看著他們的嘔吐排泄物橫飛令人作嘔。
雅雅與卡爾在船上遇上一位靠賣化肥致富的俄羅斯富翁Dimitri。當他們同桌共餐時,Dimitri自稱「 I sell shit 」來為這場充滿屎尿屁的戲打開序幕。另一方面,Dimitri的太太坐在泳池旁邊看到身邊那些為了大額小費而勞碌工作的女服侍員,突然悲憫眾生,人生苦短啊,你看她們那麼年輕卻連及時行樂的機會也沒有。她靈機一觸,命令這些服務員要與她同樂,她要看著全船的人員滑到海上去,享受一下富翁們正在享受的時光!胡鬧、荒謬便不在話下,但說明了船上的秩序由一群富翁主導。有了炫富的鋪墊,後來disgusting的不只是嘔吐物,也連結到富人自己。
回到當晚的船長晚宴,眾人被暴風雨晃得食慾不振。有幾個乘客早就想把胃裡湧上喉嚨的食物吐出來,卻故作鎮定把那股翻騰壓下去。乘客強忍的畫面,充滿山雨欲來的張力,一直由資本主義主導的秩序已走入分崩離析的局面。
把最精緻的料理吞進肚裡,最後卻遍地噴灑,上流社會的禮儀、莊重始終抵受不著身體的誠實,人前人後兩張臉的醜態也「衝口而出」,在觀眾前表露無遺。在那場混亂不堪的晚宴裡,落難的富人們還要被迫聽著,醉意滿滿的船長與俄羅斯富翁之間闊論資本與共產主義之間的優勝劣敗。船長居然是位信奉馬克思主義的美國左翼,而富翁則是信奉市場經濟的俄羅斯人。這個設定也影射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意識型態的對壘。當蘇聯瓦解後,世界只剩下資本主義的意識型態。作為共產主義最大倡導者的俄羅斯及中國隨後也向市場經濟靠攏。船長最後得為這群富人服務,富翁則能夠倖存,資本主義還是笑到最後。
醉翁有醉翁自己聊,船上有船上的苦難繼續。這樣作弄富人們,除了顯得闊論意識型態是離地之舉,心腸壞壞的導演透過這一連串混亂來引導觀眾進入他的思想實驗:假如離開了資本主義建立的全球秩序,世界會否更加平等?
荒島 - 貧富位置互換
在最後一章的荒島求生記,導演來了一次角色大洗牌。資本主義的崩塌後,雅雅卡爾 (網紅)、Dimitri (俄羅斯富翁)、Abigail(船上的清潔工)、IT老闆、有言語障礙的Therese、 船帕機械師、船上的女主管等人流落到島上求生。
既沒有錢,也缺乏技能,昔日只要揮一揮手上的鈔票便能呼風喚雨的富翁,迅間落得甚麼都不是。自豪地向人介紹自己是「資本主義的豬」的Dimitri ,沒有資本的神仙棒只是一頭豬。原本在船上受人呼喚的清潔工Abigail,因為懂得捉魚、生火等技能,躍升成為呼喚別人的權力核心,享受她可能這一輩子都沒有嘗過的優越感。男的、女的、不管曾是主管或是老闆都得聽這位nobody的指揮來生存,後者成功建立了母系小社會,最後更睡了小鮮肉卡爾,關了救生潛水艇的門,在後宮當起卡爾的女主人來。
階級大洗牌故然為勞動者及女性一吐烏氣,這個設計也反映出,階級真的會否因不是由資本家主導而自動消除?由女性來作主便會愈趨平等?
荒島求生記雖然上演了一場大洗牌,然而階級本身並沒有消失,情況如同將棋盤上的所有棋子拿走,換上硬幣充當棋子的功能。反正只要玩家們有共識,賦予硬幣一個棋子的功能,棋局仍可進行。同理,荒島上的階級正是依生產力、對眾人生存最大貢獻、對Abigail的服從度來構成。曾是屬於富人行列的Therese,因為曾中風,既不會與其他人溝通又行動不便,終日獨自坐在一角等待被照顧。她並沒有因為是女性,而享有與Abigail、雅雅及女主管等人在救生潛水艇裡過夜的權利,反而她一直與男性及資本家等人為伴,在生存當前,母系社會也是而生產力為基調。若想挑戰Abigail的地位,可能只要比她懂多一項技能,她就會失去權力的位置。
階級的音樂椅
荒島求生記這一章其實很直白說出,有人的地方就有階級的存在。那怕你逃到荒島去,人還是會以原始的方式建立起秩序來。睡了雅雅男友的Abigail,打算找機會與雅雅攤牌說清楚。兩人在樹林獨處期間,意外發現了一個有升降機的地方,喻意文明社會的存在。此時,一直認為Abigail很了不起的雅雅,由衷地對她說:只要回到原來的世界,我會聘請你作為我的助理。
即使來到荒島建立了一個母系社會,但是原來的階級意識仍然殘留在人的意識當中,只要找到重新回到文明社會的跡象,這種階級意識便故態復萌,而Abigail也將回到受呼喝的位置。在原來的社會,靠勞力來自力更生並不如在荒島上那樣受人景仰,再如何懂得生火捕魚也不及展露天生美麗的臉於人前欣賞賺錢。資本主義社會比的不是自身擁有多少技能,而是誰懂得借用別人的能力來賺錢。然而,這個只適用在資本主義制度的真理不適用在荒島上。不分莊閒的雅雅沒有意識到,在荒島對Abigail拋出橄欖枝反而在自掘墳墓。心裡不是味意的後者,趁雅雅沒有注意時拿起了一塊大石頭,高舉過頂,即將要做甚麽事也不言而喻。
這個反轉再反轉的情節,眾人猶如在玩一場階級音樂椅。地方轉了位置換了,階級意識也擦不掉。馬克思告訴我們,自從一群人壟斷了另一群人的勞動自主權,便有了階級這回事。誰有壟斷別人勞動力的本事?那就是掌握資源的人。地主有地,農民為了生存便要替別人耕地,資本家有地也有錢,工人便要以時間換錢。雅雅只要能夠回到原來世界,便可重操舊業,漂亮的臉蛋、苗條的身材,加上流量的推力,帶來的經濟回報足以使她當起壟斷別人勞動的角色。
雅雅只是做回自己而已,但初嚐到呼喚別人滋味的Abigail,猶如一隻嘗到自由的鳥,再飛不回那個曾不斷剝削她的結構之中。後者作為唯一坐著潛水艇到荒島的人,加上她的能力,完全掌握著在荒島生存的資源,不拆不扣贏在起跑線,這些條件賦予她享有呼喚別人的權力。豈料導演打了一下響指,由遊艇到荒島,再到荒島上的升降機出現,眾人隨著環境不停轉換而馬上dance to a different tune,前一刻還是落水狗,「音樂」一轉就馬上風水輪流轉,喜感也因而產生。
結構主義的批評者指出人不是環境的動物,前者因為忽略人的能動性而經常唯人詬病:若人只是環境、結構下的產物,還有甚麼自由可言呢?然而這齣荒島求生記警醒著人們,不能一味強調能動性而忽略結構的存在。我們能夠自由行走,只是身處的結構充許我們這樣做而已。誰剛好坐到握有資源的位置,誰便是主人。就以片中的角色一樣,隨著環境轉變,每人都有機會當起剝削別人的位置。同樣地,你擁有甚麼籌碼,能發揮甚麼作用,也取決於你身處在怎樣的結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