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不知道的世界

1884年，有個叫埃德溫·艾勃特的英國人出版了一本書，《平面國- 不同緯度的羅曼史》（Flatland: A Romance of Many Dimensions），諷刺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社會的等級制度。作者精於古典學，神學，數學，揉在一起，給平淡無味的幾何學憑添異彩。

顧名思義，平面國里的一切都是二維的，因而其國民等級高低也都按照幾何圖形界定，基本原則是邊角越多，級別越高：神職人員最高級，是由無數個短邊組成的圓圈；其次是貴族，必須具備六邊以上；然後一路排序下來是紳士的五邊形，專業人士的四邊形，中產階層的等邊三角形，士兵或藍領的等腰三角形。女性是單獨一個階層，非常狹長的四邊形，幾乎就是一條直線，因此非常尖銳，容易把人刺傷，按規定，在公共場合必須發出聲音以為警示。

主人公是一位正方形，正正方方的平安度日。但是在第二個千禧年來臨之際夢見非常奇特的一維國，整個國家是一條線，男性是短線，女性是點。因為沒有左右，每個人互相能看到的都是點，因此他們只能借助聲音分辨彼此，繁衍後代。

四方形絞盡腦汁給線國國王解釋二維空間，但是怎麼都說不清，反而把國王激怒，要殺掉他，驚嚇而醒。之後因為適逢千禧年，有三維國的球體現身啓蒙，為他講解三維概念。這回輪到他不明白，無奈之下，球把他帶到三維世界，直接體驗長寬高。四方形豁然開朗，而且一髮不可收拾，從一二三維，索性推測到四五六，乃至更多維，讓球很不以為然，斥其荒謬，貶回二維世界。

次日，四方形夢見球又來教化自己，不過這次把他帶到零維度王國，所有一切就是個點，故稱為點國，這個點即是國王，也是臣民，還是整個宇宙，即一為萬物，萬物為一。

幾年前讀這本書，只感嘆作者想象之天馬行空。最近讀丹尼爾-泰莫特的自傳《藍色星期三》（Born on a Blue Day），不由從新審視《平面國》，領悟天外有天並非抽象哲理，而是事實存在。

丹尼爾-泰莫特（Daniel Tammet）出生於1979年的倫敦東區。因為語遲等多種自閉症現象，曾被診斷為弱智。但他其實卻是自閉症群體中少見的薩旺綜合症者（savant syndrome）。

所謂薩旺綜合症，也稱「學者綜合症」，就是在某學科或技能上無師自通，而且達到極致。這種神經系統大多天生，也有少數人因為車禍，電擊，等等意外事故對大腦產生影響，引發一方面或多方面極致「才能」。泰莫特很有語言天賦，會11種語言，曾經用一星期時間自學掌握冰島語。

他對數字也有特殊興趣。我們常人知道的圓周率到三位數足矣，他能背誦到兩萬兩千五百一十四位數。另外，數字對他來說是有顏色的。他出生那天是星期三，而他眼中的星期三是藍色，故而書名《藍色星期三》。除此以外，數字還有形象和性格。在他心目中，數字是有生命的。

這種抽象概念引起具象反應的現象，在神經心理學上稱為「通感」（Synesthesia）。感官交錯可能出現不同組合，聲音引發色彩，詞彙引發觸覺或味覺，猶如「望梅止渴」等等。白居易的「大珠小珠落玉盤」，則是聲音觸發形象的生動寫照。

同薩旺綜合症一樣，通感大多數情況下是天生的，但也有後天的，另外某些致幻性化學成分也可以誘發這種現象。

通感在本質上有別於幻覺。幻覺是「無中生有」，而通感是腦神經不僅把一種感官信息傳遞到相關腦細胞，還傳遞給不相關的腦細胞，這樣，當聽覺信息不僅去了聽覺信息加工廠，還去了視覺信息加工廠，結果就是一段音樂不單有旋律和節奏，還有色彩和形狀。儘管加工出來的結果「添枝加葉」，但仍然是大腦層面有進有出的生理活動。

有研究表明，百分之一以上的人口看數字是有顏色的，不過這種現象在自閉症群體中比例更高。另外一種比較常見的通感現象是從聲音看到顏色。牛頓和歌德認為這是因為聲音和顏色享有共同頻率所致。

無論如何，相對我們普通人，他們的世界在某種意義上好比多了一維。他們所看到的世界，我們還無法看到。他們所認知的世界，我們還無法認知。因此，通感現象在某種程度上也挑戰我們如何定義真實。既然真實不是私有財產，只要我們追求真實，不妨一方面堅持自己的眼見為實，同時也不盲目否定他人的眼見為實。不然，因為我們自己看不到數字的形狀，色彩，和性格，就剝奪泰莫特的世界的真實性；因為這些數字特性是泰莫特生活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否定其真實性，無異於剝奪泰莫特人格的真實。

橫看成嶺側成峰。同一個事物從不同角度看尚且不同，何況每個人神經系統不盡相同，每個人親眼所見也自然各有差異。在多元「語境」下要求整齊劃一的真實，本身就不切實際。

我們熟悉的世界，未必是別人熟悉的世界。一個人的世界，未必是所有人的世界，反之亦然。如果把宇宙比作一座圖書館，每一本書都是一個世界，宇宙不斷擴大，時有新書問世，我們永遠有讀不完的書，不知道的世界。既然一本書不代表整座圖書館，我們自己的世界也無法囊括整個宇宙。我們唯一應該做到的，就是努力持有健康的好奇心和博大的包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