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羅森恩──小名羅茜,是個慧黠的孩子,距離愈近的親朋好友對這個認知具有愈深刻的體認,例如她唯一且親愛的姊姊卡洛琳;可在大數中不乏燈下黑的窘境,像是本就是個天才的巴比倫。
巴比倫不鄙夷那些不如自己聰穎的人,因為那才是他所見的世界現狀,可也正是因為他偏離常態分配的峰值太遠,所以很難判別哪些屬於正常的上限或下限,就像普通人坐在小飛機上俯瞰漫山遍野的自然風光,誰也沒能像機器一樣、立刻在腦中形成完整的等高線地形圖。久而久之,他僅能以「誰相處起來更舒服(不用解釋太多)」的維度篩選那些他想多加互動的人,譬諸克里斯多夫,譬諸羅茜,年齡與背景知識差距極大,他目前尚未找到一個合理的聯集。
言歸正題,儘管巴比倫不知不覺,但羅茜不折不扣是個聰敏的孩子,甚至比她對自己認知的還要聰慧。早在接觸被某些學科定義的專業用語之前,她就知曉了許多概念性思維,只是不知道它們被賦予的名字是什麼,從而無法以他人可以企及的辭令表意,幸而她是個自由的靈魂,不曾因此感覺無法被理解的苦楚,反倒將這些秘密視為一個個奇幻世界裡的寶藏箱,在人生不同階段找到對應的鑰匙時,就分外雀躍,也格外珍惜這些「發現」。
因此,當她在七年級的數學課上學到平均(average)時豁然開朗,彷彿頓悟一個顛覆性的新理論,下課後便以不亞於高喊「我發現了(εὕρηκα)」的狂喜情緒,拉著裙襬興沖沖地往巴比倫的實驗室奔去,直教沿途經過的理工老教授紛紛笑著喊她慢點別跌倒了。
「巴比、巴比!」向實驗室助理──一個高高瘦瘦、鏡框也蓋不住黑眼圈,笑容拘謹的白人男性──道好後,羅茜推開實驗室深處另一扇門,就見巴比倫疊滿書的桌面支著頭沉吟,看起來隨時都會被成山的書堆吞沒。她曾問他為什麼不整理一番,假如他不喜歡打理這些,有點潔癖的助理看起來也很樂意代勞;對此,他反問她,整理的目的是建立所有的事物擺在可以用最小反應時間內拿到的範圍的規則,但如果物品的所在位置在他腦中有足夠明確的系統,他可以反射性從桌面上拿出任何一本所需的參考書目,而不是費時在他人建置的資料庫蒐羅,那麼,她對於整理的呈現形式,是不是符合社會大眾對於特定概念的期望呢?
這個念頭讓她停下原要喋喋不休的小嘴,見巴比倫放下筆朝她看來──嗯,他向來不打招呼的,當他看著你的時候,你就該直接切入正題了──羅茜走了上前,繞過一米半寬的大辦公桌,就像她還是更小的孩子的時候,在對方的默許下,坐進他的懷裡。
母親曾隱晦地告訴她,在這個年紀這麼做已經不合適了,可她不明白母親真正的意思是什麼。巴比倫的懷抱似她孩提時代最喜歡的那張搖床,她後來長大了、硬是要躺下去時那張床就會發出刺耳的聲響,讓她覺得好像在做什麼「壞事」,所以只得看著父母將它推入跳蚤市場的待售區,被一對拮据但幸福快樂的新婚夫妻喜孜孜地帶回家。
是,她知道她在長大,但巴比倫沒有。她進入青春期的身軀不再如幼年柔軟,抽高的身量使得她無法再將頭倚在他的胸膛上,增加的體重也可能在不遠的未來、成為讓他不得不拒絕的原因,可難道她非得像是放棄那張搖床那樣,放棄巴比倫嗎?
反過來說,他會因此放棄她嗎?
當那孩子坐上膝頭、彷彿要將自己縮得小到符合他懷抱的形狀時,巴比倫感覺他像是還抱著一座靜謐的新生林,蓊綠、不諳世事得危險,卻也生機勃勃,充滿無限。
嗨,今天學了什麼?他例行性地問。
有回來交報告的韓裔碩士生正好目睹這一幕,那時羅茜的年紀更小,這話題讓碩士生開玩笑說他就像個聖誕節時會送學齡兒童算盤的亞洲父親(「計算機是給那些腦袋空空、連加法都會算成二進位的星巴克工讀生用的!」),讓巴比倫思考了半晌對方這算是自嘲還是種族歧視,但後來他也沒能想到更好的問候……美國人那一套「你好嗎」、「過了怎麼樣的一天啊」通常是為表現友善(我是個好人),不真心在意你好不好,假若你上當,誠實說出「爛得跟屎一樣」、「沒什麼特別的,每天不都那樣」之類的答案,對方反倒會露出困擾或被冒犯的神情,好像你搞錯了社交方式,或是忘記最基礎的英文文法怎麼說──儘管根本沒人真的在乎文法這件事。
言歸正傳,就跟多數物理學家,或泛稱科學家的人們,一樣,巴比倫認為情感回饋無法量化,在過去的人際交旋中,他也明瞭自己與他人的理解不見得同步,就像宇宙裡不同頻率的波,人們眼中的可見光,在他眼裡純是稀薄得可忽略不計的散光折射。與之相對,定理是堅實且具有普世性的,不會發生我跟你認知的「1」有差異的盲區,可是快樂與難過?或許只是考驗人們支配這些語彙時,那個小小的內心世界是否認同,無關乎這個外部的大世界是否認同,而又是不是有人──像他這樣的人──終其一生都可能無法、沒有能力認同。
理論是在有限設定下的真理,可以經得起多次實驗或演算的驗證,所以得知羅茜學習到跟他所知相同的「真理」,總教他感覺,她在一步步變成跟他相似的形狀,而這認知讓素來不將他人觀感置於心上的他,略有感觸。
「平均數和平均差。」羅茜答道,「我喜歡這個,因為好像把數字變整齊了,每個孩子都能分到同樣數量的糖果和橘子。可是……」
巴比倫意外於她的猶疑,沉默等著後話。
「可是得到A的孩子,如果跟得到C-的孩子得到一樣的獎勵,應該會覺得很難過吧?而且有沒有可能,有些人就算得到了A-,他的失望還是跟那些得到C-的孩子一樣多呢?就像卡洛琳,雖然她的GPA只有3.4,沒辦法申請到最好的交換學校,可是她在我看來是最棒的,比她能辦到的做得更好了。」羅茜不是訥言內向的小孩,當她腦中的念頭多於能夠表達的詞彙量時,她也不會放棄,所以聽起來總是很努力,但也不是那種像要把嬌小身軀壓垮的費力。「巴比,你覺得、或者你曾經覺得,你『被平均』了嗎?」
這是個有意思的問題,因為這是個巴比倫從未思考過的問題。統計是量化研究裡最常用的工具,但他未曾想過,套在自己身上會做出怎樣的分析──或學人說得感性一些,「會說出怎樣的故事」。
網路上對美國Y世代的特質眾說紛紜,但那些性格得以被彰顯,無非是來自與保守父輩的對比,巴比倫不確定這更偏屬「平均」或是「絕對值」的領域,因為他自覺沒有足以作為有趣談資的生命歷程。他的每個人生階段就像流程圖上的軌跡,穩固地往下一個步驟前進,即便有小插曲發生,也像是生產線上一個不足掛齒的異常參數,根據那個失效因子做出對應的抑止與預防方針,確保後續的工序能在成為產品前弭平這個瑕疵,那就可行了。
他並無對自己的人生抱持任何預設立場,可能是上帝偶發性想做個安全牢靠、不會出差錯的量產品,所以他就自然而然活到了現在,走到了他該在的位置上,沒有任何行前規劃,像是那些順著傳送帶落入籮筐的萬聖節飾品。
如此一想,他跟其他人好像也沒什麼不同。
許多人嘴上嚷嚷著存在主義危機,最後對應生活的決策依舊如故,迴避著拚搏的激烈戰鬥,順應生命給予的課題與方向流動,然後成為好像本來就被決定好的樣子(上帝的定理)。
假如這就是世人堅稱且相信的「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那這標準差似乎也沒那麼大,而當其拉成一個宇宙級別的巨型座標軸來看,說不定也是可被「忽略不計」的?
畢竟都是人,我們都在以自己的有限揣測這個世界的無限。他想。
「我也不知道。」最後,巴比倫這麼答道。「我只知道,我們或許平均,但超越平庸(over average)。」
FIN.
〖作者的話〗
我是Ti很高的INTJ,所以寫到巴比倫這樣Ti主導的角色時,無需像是平時將想法的R角倒圓,或者盡可能將各種看法納入,避免出現偏頗的結論 。
這故事的靈感來自兩部讀物:一是Taylor Coven《Average is Over 再見,平庸世代:你在未來經濟裡的位子》,還有劉潤《底層邏輯》。
雖然在求學過程裡的教育資源沒讓我通盤理解,但我還是喜歡數學,還是會為某些物理或化學概念感到著迷,因為它們將世界的複雜切片、裝在一個小小的定理中,只要不超出那個定理的盒子(有限範圍),它就是真理——它就是宇宙意志在那個盒子裡賜予的神。
《A Briefer History of Time 新時間簡史》裡有段話的大意是:為什麼理論要讓我們藉由觀察找到正確的答案呢?還是說,理論其實想讓我們找到錯誤的答案、甚至永遠找不到答案呢?
我覺得這觀點很有趣,同時也是存在先於本質的一個角度,在後面的寫作也會持續不懈地鑽研這個議題,讓自己近乎正常(next to normal)、超出平庸(extraordina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