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20|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蛇腹

對理化教師胡銳而言,一部配備蛇腹(bellow)的單眼相機,乃是解構這個混沌世界的秘密武器。透過那連接前後框板、使鏡頭至對焦面之間密不透光的闃暗腔室,世界輕易地被切割、淬取,一對一,與他公平對決。
安全、潔淨、舒適。雖然胡銳不願意承認,蛇腹就像精神潔癖者的衛生護墊。
因此,本校師生經常可以在陽光充足溫溼度適中的假日,在校園遇見一位背著攝影器材四處踅逛的人,不要懷疑,那即是攝影迷胡老師,正為了美學以外目的在尋找攻擊標靶。
他是如此愜意,在神奇蛇腹的包覆中。
這天,胡銳一如以往揹著心愛的相機在校園巡弋。彼時午後陽光慵懶地灑在櫛比鱗次的校樹身上,繼而在花園一角製造出瑰麗的光影,使一株波斯菊呈現空前的夢幻,吸引胡銳走向它。也就是在胡銳架好相機裝好近攝鏡頭開始縮放蛇腹準備對焦的時候,蔣小玲突然冒了出來。
「胡老師好。」
「是妳。」胡銳將目光從那雙短褲延伸出來的雪白長腿移到那枚被陽光髹染成金黃的姣好臉蛋,說:「都快期中測驗了,為什麼不在家唸書,跑來這裡閒晃?」
女孩只是露出貝齒衝他一笑。
轉學生蔣小玲,該是這個複雜世界令胡銳頭痛的一部份。
上學期轉進他的三○七班,這名思想與肉體皆相對早熟的女孩立即成為他班上的動亂因子,經常是,講台下那對不安於室的美麗瞳眸又從黑板瞟往窗外,其他幾對愛慕的眼睛便爭先恐後地搶落在那對瞳眸的主人身上,這時候胡銳塞滿科學公式的腦袋也開始偏離軌道運轉,逼他催動足以透析試管溶劑毫米變化的銳利雙目去觀測窗邊支頤的美麗側影,冀望補捉到一點什麼。但結果總是令他感到挫敗。「她到底在想什麼?」胡銳百思不解,「蔣小玲,專心聽課!」他只能這麼喝令,看女孩把心神拉回一陣子又飄離他的課堂,然在那之後,教室裡也沒幾個學生能夠真正專心了。
這樣的女孩彷彿一個夢魘。而此刻夢魘就蹲在他的面前。
「老師。」那一根食指摸觸著相機蛇腹的褶紋:「你很喜歡拍照?」
「欸。」
「常看你滿頭大汗扛著器材在校園晃,好辛苦呢。」
胡銳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可是,師母不會不高興?」
「啊?」
「你陪相機不陪師母,她不會抱怨嗎?」
「這……不會吧。」胡銳苦笑著蹲身調整相機,那麼他與蔣小玲的臉便在同一個高度了。眼睛餘光告訴他,蔣小玲正盯著他直瞧。
「老師你知不知道郎靜山?」
突然,出乎意料地,胡銳聽到一個熟耳的名字。他有些詫異地轉頭看著說話的蔣小玲。「啊?」
「老師你知不知道郎靜山?」
那唇形確鑿無誤,胡銳點點頭。「他是一位攝影大師。」
「我有他的作品,送你,要不要?」
胡銳以為自己聽錯。
「而且是未公開的唷。」
胡銳仔細端詳那張小臉,想研判話的真假。「妳不會是在開我玩笑吧,蔣小玲?」
「我是認真的,老師。或者,應該說,不是我有。」蔣小玲笑吟吟地說:「是我媽。」
就這樣,在那個明亮的週末午後,令胡銳頭痛的女學生告訴胡銳一個消息,一個秘密。蔣小玲說,她母親在她那個年紀曾擔任過郎靜山的人體攝影模特兒,並且偷偷留下一些作品作為收藏,而如果胡老師想要的話,她可以拿幾張送他。
簡單幾句話,投在胡銳的心中成了百噸炸藥,轟隆一聲將他的理智厚牆炸開一個大洞,露出牆內淋漓的慾望。「任何一位,」事後,他對著空氣中虛幻的目標大義凜然地發表感想:「任何一位自稱『攝影迷』的人,面對一代宗師的傑作而不動心,他便不配那個稱號。」而在那之前,蔣小玲還等著他,等著攝影迷胡銳的回答。
「呃,這樣好嗎?我是說,令堂願意把這麼珍貴的收藏割愛?」
「您想要的話。」
您想要的話──多麼誘人的一句,由那甜美的口唇吐出,憑添致命魔力,像撒旦的呢喃。
胡銳禁不住點頭了。
蔣小玲滿意地起身。仰著臉的胡銳不小心瞥見那藏在短褲裡的粉色腿根而慌張抬高視線,恰好與那張繼續蠕動的唇遭遇上:
「那麼老師,能不能透露一下,禮拜一期中測驗考些什麼?」
一整晚,胡銳輾轉床榻,難以成眠。
他的腦海裡縈繞不去燐火般的光暈,不斷敲擊他被生活這潭死水浸蝕鏽化的神經,使他的意識格外清晰,也格外受折磨。那朦朧光暈裡的影像,一具年輕的蒼白裸體,在曖昧的景深裡變換著不同姿勢,明暗的反差使得那姿勢的僵硬被突顯放大,整體因而透發著冷冽的邪穢與詭譎。還有絕望。那一張絕望的少女的臉,臉上掩埋在幾撂青絲間的眼,訴說著如臨深淵的絕望,窸窸窣窣,徹夜從定格的畫面滲進胡銳的知覺,凌遲他。
「看你心神不寧的樣子。」枕邊的妻問他:「有什麼心事嗎?」
「沒有,妳別疑神疑鬼的。」
「既然你精神這麼好,跟你說一件事。我覺得女兒怪怪的,你注意到了嗎?今天她回到家,制服上少了一顆鈕扣,問她怎麼回事,她竟然哭了,整個人變得很不對勁,真是……喂,你在聽嗎?」
胡太太瞅一眼發出鼾聲的丈夫,忿忿地住嘴,帶著怨懟翻過身去。
確定妻子睡著,胡銳再度睜開眼睛。他不得不裝睡,當他的腦子被滿滿的問號壅塞,他實在沒有餘力再去理會鈕扣之類的小事。
他就像隻沫蟬,不斷對自己吐發問號。「是她嗎?還是她的媽?真是她的媽,或者其實是她?……」像泡沫般源源不絕湧冒上來又一個個自破的假設,淹沒了他,使他意會到,在打開那只牛皮紙袋,將裡頭的照片傾倒在書桌上那一刻起,世界大舉入侵,再也閃躲不掉。
蔣小玲交給他的牛皮紙袋,那個魔鬼的交易,他打開它,看到一位少女的寫真。
裸身少女的寫真。
裸身的蔣小玲。
他嚇傻了。
〈不!她是蔣小玲的媽!〉
〈瞧那張臉,天底下會有如此相像的母女?〉
〈這會是蔣小玲的自拍?不不不,太匪夷所思了,一個女孩的名節吶!〉
〈虧你胡銳玩攝影這麼久,連贗品都看不出來,這些爛照片,是郎大師拍的?〉
胡銳倉皇闔上雙眼。他覺得當初昧著良心答應那樁交易簡直是瘋了。不祥的預感在他耳邊啾啾地說:睡吧快睡吧,否則天一明什麼東西要找過來就怕你沒力氣應付唷。
但胡銳終究沒敢睡。天一明,他躡手躡腳下床撥了通電話。
「老賴,我想請一天假,就這一次,拜託。」
這真的是他胡銳第一次拜託同事代課,世上還有那麼多混沌未明的難題等著他為學生們拆解哩,但他必須先將自己從曖昧的泥沼中拉出來才行。
於是,佯裝要去教課,他像往常那樣對餐桌邊的妻女揮手道別,可是今早那對母女卻連一眼也沒瞧他。
「你們……」他覺得古怪,但那個更大的古怪催促著他走出家門。
然後他招了計程車。他在一個凌亂不堪、散發著腥味的菜市場前下車,掩鼻穿過一條狹窄而陰暗的巷弄,最後來到一幢小公寓的門前。他看著晨光下灰敗寒酸的公寓,難以將它和那天使模樣的女孩聯想在一塊兒。
她該出門了吧?他看看錶,確認第一堂課時間已過,深吸口氣,敲了敲那扇表皮外掀的破舊木門。這爛公寓甚至連門鈴都沒有。
門開了,一個穿著睡衣、頭髮凌亂的女人現身門後,睡眼惺忪地瞄他。「找誰?」那張乾裂的嘴一開,胡銳差點沒被嗆昏。可怕的隔夜酒臭。
「我是……我是蔣小玲的班導師。」胡銳說:「來作家庭訪問。」
「她又幹了什麼事?」女人問。
「沒有,呃,例行的拜訪,請別擔心。」
「擔心?早習慣了。」女人轉身往屋內走,「進來吧。」
進到屋子裡,胡銳忽然發現自己睜不開眼睛。原來是窄小的空間裡瀰漫著濃密的熏人煙霧,等到胡銳用眼淚潤活了視覺,他看見一個頭髮紮馬尾的削瘦男人斜躺在沙發上抽煙。
「你好,我來了解一下小玲的居家狀況。」胡銳站著說,因為沒人讓他坐。
「坐吧。」馬尾男人說著,吐出一口煙。
於是胡銳挑了一塊看起來乾淨的沙發坐下,坐定後,開始瞎扯。他首先從對方身分著手,因而獲知女人是蔣小玲的母親,馬尾男人是蔣小玲的繼父,至於蔣小玲的生父,「死了」,女人這麼說。
然後胡銳問小玲在家乖嗎?〈但這不是他想問的〉
胡銳又問小玲在家有沒有認真唸書?〈這也不是他真正想問的〉
接下來胡銳又問了一些假問題,對方也虛假地答著,直到他盤算時機應該成熟了,他說:
「對了,聽說小玲媽媽以前是郎靜山大師的攝影助理,真高竿呢。」
女人一臉迷惑。過了好長的兩秒,她說:
「誰是郎靜山啊?」
終於得到答案的胡銳扶著牆壁,跌跌撞撞走出那團濃霧。他像逃命似的,以至於尾隨在後的馬尾男人就像個追人的歹徒。「老師,喂老師等一下。」那張猥瑣的臉擠出怪異的笑:「我女兒她,她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三○七班第二排最後一個座位附近,突然成了該班導師的盲點。學生們注意到,上胡老師課時,只要是坐靠近那個位置的人,儘管打瞌睡偷看漫畫,也不會被逮著。
更甭說坐在那座位上的蔣小玲了。現在的她,比以前更肆無忌憚,當胡銳的粉筆在黑板上刮出唧喳噪響,同學們振筆疾書的時候,她大剌剌趴桌上睡覺。
但沒有人會相信,在這之前,蔣小玲其實認真過一陣子。她聚精會神盯注講台上的胡老師,用盡力氣聽他說話,像是怕遺漏什麼,不過在胡銳刻意忽視躲避她一段時間之後,她終於放棄。
現在,她以趴在桌上裝睡的行為,挑戰他。
可憐她並不知道,胡銳的鏡頭裡已沒有她。
週三的理化課,蔣小玲又趴在了桌上,不幸地被巡課的校長撞見了。校長霍大元將她帶走時,男同學們對著她的背影嘆氣,胡銳杵在一旁沒吭氣。
下課之後,胡銳走在往下的樓梯時,被一個聲音喚住。他回過頭,看見蔣小玲站在上方,激動地望著他。
「老師,」那聲音隱含憤怒:「我有話對你說。」
「什麼?」胡銳壓根不想搭理,表情因此有些不耐。
「我要控告校長性騷擾。」
〈又來了。〉
蔣小玲指著缺了一顆鈕扣的前襟說:「他藉口說拔鈕扣是讓我記住錯誤,但是他……他竟然……趁機摸我胸部!」
〈鬼話。〉
「你不相信?」蔣小玲瞪大眼睛。
「妳騙過我,蔣小玲。」胡銳說:「我並不笨。」
女孩突然淒慘地笑了出來。
胡銳說:「妳笑什麼?」
「我知道你去過我家了。」
「那妳還笑!」
「難道我要哭,哭給你看,你才懂?媽的,你們這些賤男人……」那雙大眼瞬間充血:「原來你以為,是我自己犯賤拍了那些照片?」
「蔣小玲!」
「親愛的老師,為什麼……為什麼你就不問問我媽身邊那個賤男人,那些照片是誰拍的?」
那一個週三的中午,理化教師胡銳走進校長室,並與校長霍大元發生嚴重衝突,旁觀者得到的理由是,他是為了女兒的尊嚴而戰。
而當那一個盛滿鈕扣的抽屜被拽在了地上時,所有人,包括胡銳自己,都聽到一陣類似響尾蛇尾巴發出的駭人聲響。
沙沙沙。
那也是被嚥進蛇腹前,食物們最後聽到的聲音。
〈本文原載於中央副刊,2005/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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