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你有些浮躁。
你的冰晶穿雲劍不再無往不利,你千辛萬苦從古堡地窖得手的黑龍鎧甲愈趨軟弱,更要命的是,你的方向感似乎變差了,好幾次,竟然在宛若自家宅院的迷宮地圖裡不知東南西北,白白浪費了向店家賒來的點數卻什麼也沒找著。你慌張地在陷阱、怪物與強大的背叛者〈那些匿在網路另一端不知面目的卑鄙線上同好〉之間周旋,幾度忘卻自己光榮的戰士頭銜但求苟延殘喘,活脫脫像個在別人屍首上討飯吃的小偷。
記得是從那一晚開始,一切變得不對勁。你自連續熬夜三十二個小時之後的深層睡眠中悠悠轉醒,發紅的雙眼凝視著網咖角落那唯一和現實連接的平面電視,夜間新聞裡頭忽地冒出一個和你同齡的少年,那新出爐的世界電玩大賽冠軍。
「中華民國萬歲!」他意氣風發震臂高呼,你知道,你的新世界已開始崩解。
想當年你亦是意氣風發下了決心。離開校園,扔掉書本,擺脫老師教官和虛矯作態的乖學生們,不顧父母痛心疾首的呼喊,義無反顧投入這個虛擬世界,那時秉持的理由即是:舊世界早已衰敗無趣且容不下一顆可以恣意馳騁夢想的心,你說你必須與它完全疏離才得解脫。
為了追求新生,你拋丟舊靈魂。你及一幫相同意志的新夥伴,飢渴且亢奮地在一手打造的家園中重新定位自我,第一次〈你們無法置信〉,人竟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創造自己的故事。
於是,有些人成了無所不能的魔法師,有些人當起浪漫的吟遊詩人,原先在舊世界不事生產的浪子現在負責一整個王國的糧秣,挹注被舊制度歸為聾盲瘖殘的弱勢者攻城掠地,成為新世界的一方之霸。
你呢?你想成為什麼?當時我問你這個讓你熱血沸騰的問題,你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成為一名戰士。」
戰士,Warrior,驍勇善戰的職業,力量、耐力、生命力居冠,擁有習得法術與所有武器技巧的潛能,完全信任自己的刀刃與甲冑,總是為了某個神聖偉大的目標戮力鏟奸除惡,修業的終極是成為英雄〈Hero〉。
唯一弱點,不用腦。
於是你舐血過日。敵人的血是你前進的踏徑,你毫不猶豫揮刀砍下別人的腦袋,有時是為了雇主的賞金,有時是為了不辱俠名,有時,不為什麼。
「那個神聖偉大的目標在哪裡?」偶爾你會記起並試圖問我,但我只會給你一箱黃金或一些經驗值作為回答,於是你又重新埋身馬不停蹄的爭戰與殺戮當中,且越來越習於沉默。
總是等到現實中的口袋空了,你才驀然醒悟,原來寸金真難買寸光陰〈一單位上線點數要十元去買!〉,而你的生命在金錢面前反倒無足輕重〈復活,只消五十枚天幣買份德魯依祈禱!〉。這也是你第一次察覺兩個世界的價值觀竟是如此相似,那髒臭的、陰暗的慾望黑水再度悄悄滲透整個夢想的莊園,你被迫逃往兩個世界的交界處,徘徊,擺盪,因身為一個戰士而面紅耳赤──說實在,只不過欠缺盤纏便動彈不得,這算哪門子的戰士?
然你必須遵守規則,唯有遵守規則,夢想才屬於你。所以戰士重返現實,無奈地演個猥瑣的商人角色,暫時賣起大補帖來。
大補帖,盜版光碟的暱稱,你那工專遲遲畢不了業的阿傑表哥不只一次盛讚那渾號的發明人是個天才。
「俗又大碗,菜色豐富,滋補窮酸學生飢餓的求知慾望,且修正眼高手低紙上談兵之陋習,薄薄一片不佔空間卻納進萬千寶藏,大補帖,信雅達兼具,妙哉!」
你在光可鑑人的碟片上瞧見那張癲狂扭曲的臉,突然參透舅媽跑遍大小廟宇洵然無解的迷津。原來她寶貝兒子並非是著魔犯煞導致功課一落千丈,而是汲汲從事他人智慧財產權的分類、歸納、考證、備份、修補與流傳,如此沉重又神聖的大業,教他忘卻了自己。
「這不叫迷失喔,我的表弟。」你記得阿傑表哥站在他凌亂如狗窩的房間一角,頗嚴肅地說。他花了整個下午不厭其煩地向你展示新購入的高速一對四光碟對拷機,專業自信像個業務員。
「這是一場聖戰,捍衛國格保家衛民的聖戰,你懂不懂?」他把你手上的飯島愛精選集搶回去,繼續扯著發啞的嗓子,以一種義憤填膺的腔調麻你的耳膜:「瞧瞧,這裡頭收服了多少洋鬼子的戰船槍砲。那,這一套第四代作業系統,市價兩萬塊現大洋!還有,這號稱做到即時3D演算的繪圖系統,九萬塊沒得找!還有很多很多啦,哪個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貨色!想想看,如果不找個法子阻止他們輕易叩關,要讓他們長驅直入搜括咱民脂民膏,我們台灣國不就要淪陷了嗎?!所以,表哥我正在履行國民應盡的義務!」他的眼神無比驕傲,「我們在打一場民族聖戰!」
「放屁!」趁他不注意,你暗罵一聲。你覺得他說的都是一些瞎扯廢話,因為他的話不經意翻攪起沉涸在你內心深處已久的歷史課那些個清末民初土洋對決的稀泥爛污,惹得你有點不爽。你從來不曾搞清楚,到底是英國法國俄國還是西班牙葡萄牙先欺負中國,或者,究竟哪個昏君貪官為了什麼殺千刀的理由又跟哪個船堅砲利的殖民帝國簽下什麼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你經常為了這些那些死人犯的錯,痛苦領受教鞭的荼毒,當然還有口頭羞辱。表哥必定不知,你唯一印象深刻的,就只剩清官林則徐禁煙反鴉片那個橋段,也許是天生反骨,在你躲學校廁所抽煙時,竟莫名其妙把那段歷史牢牢記住。
全是題外話。為了生計著想,終究你還是咬咬牙對著走火入魔的阿傑表哥佯裝五體投地,拐到了供你開張的第一片大補帖。
救亡圖存的小東西。基於舊世界的迂腐,生意出奇好做,你很快地便把它換成了新台幣,再將新台幣換成時間點數,終於,你又能回到那個魂牽夢縈的理想世界,戰士於焉生龍活虎,再展征程。
多麼美妙的循環啊,你不止一次輕聲喟嘆,或許你能悠然地在戰士和商人的職業之間反覆轉換,快活愜意終此一生。
不幸地,你的世界已再度走向崩解的老路,儼然宿命;假如那個姓曾的電玩冠軍不出自台灣,你及你的同伴或許無須重蹈摧毀自我的覆轍。
任何神諭都未提到,毀滅的最初,竟是擁擠。有天你一如往常走進熟稔的網咖,裡頭正曖曖地播放著陳昇的歌,「擁擠的樂園」,你無暇聆聽,旋即被突如其來的巨量人類體臭熏得頭昏腦脹找不著前路。你費勁撥開重重肉林,只見鍾情的老位子上竟黏著一枚討厭的陌生屁股。
「那是戰士專屬的幸運座騎啊!」你又驚又怒地喊。
一向殷勤的店老闆只是朝你聳聳肩,「明日請早!」,他說。
好似某個隱匿已久的究極邪魔施展灑豆成兵之術,或者封閉了幾世紀的地獄之門悄悄被打開了,兩個世界同時湧入大批湊熱鬧的淘金客,粗魯地掠奪你現實的座位,乖張地侵犯你夢想的版圖。
「他們何以如此從容?為什麼沒人管管他們?父母呢?老師呢?條子呢?」你百思不解,自顧自憐昔日慘烈的革命歲月,甚至迴光返照說起舊世界的語言,一顆心矛盾極了。
結果是虛偽的大主教─你總是這麼稱呼老父老母─揭示了事實的真相。
「孩子啊,既然你不想唸書,我們也知道你不是那塊料,不如來做個協議。」他們語重心長地勸誘著你,你覺得眼前的大主教壓根是狡詐又愛佔便宜的矮人族裝扮的。
「瞧瞧人家和你一樣年紀,一樣貪玩,不也玩出個名堂來了?那好,從今以後,你好好地玩,用心地玩,就算拿不到世界冠軍,再不久教育部擬定電玩資優保送方案,說不定能有個大學好唸呢!懂嗎?」
「聽說那個電玩冠軍還到學校演講,還有廠商找他拍廣告,常上電視哩,你爭爭氣吧,孩子。」
「做什麼就要像什麼,我們家的小孩可不能輸人太多!」
簡直就是一場浩劫!你茫然地敲打鍵盤,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分身被來自異世界的大主教施了密咒,在電腦螢幕前動彈不得猶如一具活屍。
浮躁已不足以形容你的心情。當你暗戀的網咖西施從你身旁的座位離開,然後坐到某個電玩新富的大腿上時,你的心開始淌血。
電玩新富,虛擬世界的吳三桂。那些職業玩家靠著在網路賺取的鉅額虛擬貨幣致富,引清兵入關一樣的帶進醜陋的金錢交易和舊世界其他骯髒的勾當─破壞、詐欺、搶劫與偷竊他人線上資產。他們發動新一波的資產階級鬥爭,搗毀新世界人人平等且腳踏實地的無形法規,扭曲了所謂角色等級的定義。即便是初入門的菜鳥,只要擁有財富,透過交易,無須日夜練功也直竄最高等級並坐擁致命武器。在這些人的面前,身經百戰的你竟虛弱得像個嬰兒。
你的耳際開始迴盪一個聲音:「難道你真是個沒用的人嗎?虛實你總是活得不清不楚無聲無息,就像你馬蹄下的蟲子!」
無奈,你還是臣服於世代交替的大勢底下,任商人的貪婪成份無限上綱直至完全遺忘戰士的榮辱。你下到黑暗國度的最地層,那座傳說中神秘的兵工廠。
「啥郎介紹你來的?」
「光華商場的肥貓。」你吞吞口水,目不轉睛盯著眼前那張咀嚼檳榔的鮮紅大嘴說:「他給我地址,我就來了。」
「幹。講過多少遍,要就自己帶人來,最近警察查得緊,萬一是探路的報馬仔,我不就衰死?」他扭著肥短的頸子打量你,訕訕地笑:「不過看你這扮仔,應該沒那個膽。」
你漲紅了臉,無言以對。
「來,給你看看貨,記得,進去別亂摸。」
「大仔。」你跟在他背後,討好地說:「汝是用哪一種光碟對拷機?一定很高檔喔?一對六還是一對十啊?」你慶幸阿傑表哥先開了你的竅。
哈哈哈。兵工廠主人與他豢養的兩條狼狗一齊大笑,你獃住了。
「你愛說笑?光碟對拷機?那要怎麼活啊?來,讓你見識一下,什麼叫一分鐘一百片!」
其實你並不知道,在那怪物般的複製機器出現的瞬間,你已進入另一個世界。
在那個世界,現實和虛擬的速度接近一致─不,應該說,那兒不再有現實與虛擬的分野─無分晝夜,大補帖像泉水般源源不絕地流洩著,到處是狡獪的商人,看不到戰士的身影,當然,沒有人提起民族聖戰這個字眼。
在瘋狂的兵工廠壓片機之前,阿傑表哥的一對四成了玩具,他再也無法對你說些什麼。
從此,戰士不再為任何神聖偉大的目標而戰。他們流落街頭,臉色憔悴,手上端著魔鬼的信物誘惑迷途的旅者,再把黑心錢拿來修補身上零落的甲冑,惡性循環。他們恍惚成了耽溺鴉片的吸毒者。
直到某天,你雙手被查緝盜版的警察銬上,你才猛然從壓片的鴆毒中覺醒過來〈記得嗎?那個清官林大人早在你國中時代就告誡過你〉,一切卻已太遲。
你回首記憶中的理想世界,急欲攀附崩解餘留的斷岩殘壁卻空無一物。
世界已合而為一。
「原來世界只有一個嗎?」你一臉驚恐地問我。
無解。你的問題涉及人性,畢竟我只是一部電腦,原諒我,老友。
〈第廿五屆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200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