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透過鏡子在觀看著羅紘武經歷的這些,尋找萬綺雯的現在、回憶萬綺雯的過往,鏡中的世界代表著被流放於現實之外,虛構的世界,因此無論是羅紘武的現在還是過去,在他看來全不知虛實。萬綺雯是個說故事高手,也不知道她說的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只要眼裡還有她的存在,不管是什麼時候,眼中所見都再也辨別不出真偽。
羅紘武能對著萬綺雯說:「你要相信我,就像相信那段咒語一樣。」但萬綺雯能對羅紘武這麼說嗎?又,羅紘武會相信她嗎?隨著萬綺雯的消失,故事陡然劃下句點,而羅紘武的生命彷彿也停止在這個剎那,隨著時針一起停止走動,他終其一生都得落在萬綺雯的身後,苦苦追尋。
羅紘武的這輩子完全是由破碎和遺憾建構而成的,消失的母親、死去的好友、過世的父親、未能出世的孩子與孩子不告而別的母親,羅紘武這輩子未曾圓滿過,成為了一次又一次被利用的存在,他幫白貓運槍,幫萬綺雯殺夫,那他得到了什麼?沒有,他一無所有,從始至終都一無所有,他從來沒有擁有過他所渴求的那些,親情、友情或者愛情,他就是一面碎裂的鏡子,無法重圓,我們只能從佈滿裂痕之中的某些部分,看見自己的映射。
三、 入夢
「電影與記憶最大的區別就是,電影肯定是假的,是由一個又一個的鏡頭組合而成的,而記憶分不出真假,隨時浮現在眼前。」羅紘武口中的這句後設,可以是《地球最後的夜晚》的所有依據。加諸各個與我們所知(老)歌手的人名巧合,製片方「蕩麥」被化為那座夢城,導演公然告訴觀眾這是一部後設電影。
在羅紘武走入電影院以前,記憶看來是如此破碎不堪,依附在萬綺雯之下的過往真真假假,不斷穿插交疊,但那些不堪又是羅紘武曾經歷過的現實,當其在羅紘武眼前呈非線性彌留,便成了難以拼湊的意識流。
以精神分析理論與電影的關聯來說,創作電影與觀看電影都是不斷地在做夢,因此當羅紘武在色情電影院中戴上了3D眼鏡,將頭枕在牆上,就注定了這是一場夢中夢,影中影,而夢裡出現的、戲中上演的,肯定都是假的,因為羅紘武自己曾說過,差別在於他的這場電影其實只有一顆鏡頭。
我們甚至無法言清戴上3D眼鏡前的片段能否算入《地球最後的夜晚》裡頭,那幀片名字卡的影格,已經將所有的夢境與現實都給切割開來。在2D與
3D的轉換之間,是終於觀眾眼前重構而成的,幾乎觸手可及的「成真」。
於印象主義而言,有可能我所看到的事物不一定是真實的事物,而是我的想像、夢境、幻覺,而羅紘武清楚知道《地球最後的夜晚》就是他的清醒夢。「只要看到她,我就曉得,肯定又是在夢裡,人一旦知道自己在做夢,就會像遊魂一樣。每次我快要忘記她的時候,就會夢到她。」
羅紘武在火爐前將照片燒了,說道:「今天晚上肯定出不去了,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她。」說明了他知道自己從電影院中睡著後醒來,其實還是在做夢,否則他不會將自己這輩子都緊緊抓住的夢境所依輕易地銷毀,後來他遇見了凱珍,一個在是與不是萬綺雯間徘徊的女人,更是罪證確鑿,因為這個女人(湯唯)就是夢境的指涉,作為了不可能存在於現實的虛幻象徵。
夢一直釋放著人類無法達成的慾望,這件事情與電影像是一場夢互相連結,電影的確重演了羅紘武過去被壓抑的慾望,也實踐了在他所經歷的現實中無法滿足的夢,而我們——導演、角色、觀眾或是與電影有牽連的一切,都透過了電影這場夢,分享著彼此的慾望,產生了共鳴。
生而為人,要獲得一場美夢,得先將記憶狠狠地折斷成碎片,然後才能卑微地把其中的縫隙填補成心中的圓滿,所以羅紘武的記憶才會如此破碎,只有如此才能夠換來他的美夢成真,那些在痛苦的過往中成為疙瘩與癥結的人、事、物,通通在這個夜晚的這部電影中,化為羅紘武入夢的軌跡。
「人會知道自己在做夢嗎?」「我覺得會,夢就是忘記的記憶。」而記憶又無非徹底看透一切,羅紘武在清醒夢中奮不顧身地撲向那簇還在燃燒的煙花。
四、 圓寂
在清醒夢中,以山洞為起點,以房間為終點,發生的一切有著太多不合理的巧合,這是導演作為這個夢的造物主,施捨給羅紘武的一絲慈悲,始於夏至,終於冬至,冬至意味著冬天至此,在這場夢之後,也許羅紘武的每一個明天都會重迎多一點點光明。於是有太多遺憾在這裡完成,不再是伍佰《堅強的理由》的痛楚,而是來自侗族的大歌,呼喚著羅紘武往深處去。
撇除形式,現實的模樣因為記憶顯得難以分清真假虛實,但夢境的模樣也因為記憶而顯得格外真實。
喜歡打桌球的男孩是他沒能抱上的孩子,孩子口中的爸爸隱約就是他自己,他終究讓這個孩子掌有整齣夢境的地圖,讓他成為僅能存於夢中的家的留守者,孩子叫羅紘武教導自己,叫他幫自己取名,只有父母才有孩子的管教與取名權,男孩的身份昭然若揭。
如果說男孩問著羅紘武接吻是什麼感覺,呼應了羅紘武想再次親吻萬綺雯,那凱珍對於坐飛機的渴望,便呼應了羅紘武與萬綺雯之約——躲到太空去生活。然而正往太空去的羅紘武,他的身體,連同他的心,已經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地方。
野柚子從現實中萬綺雯的賭約之中,來到了小鎮上的歌唱大賽,最後落入了凱珍的拉霸機中,一拉,女人得到了夢裡夢外都夢寐以求的野柚子,也許羅紘武就是她要的男人,正如羅紘武所願,他又得以與這個女人偷情了。
球拍一轉動,兩人真的飛了起來,「明天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女人,現在我特別希望你就是她。」羅紘武說。
理髮店老闆染上一頭紅髮,這是羅紘武想像中自己的母親會染的髮色,「我吃了太多苦,至少在他那蜂蜜很甜。」「我唯一的牽掛還小。」人總是會一廂情願地賦予那些離開自己的他者一個過得去的理由,好安慰自己所受的傷,點燃一根冒煙的火把找著蜂蜜的老闆成為了母親投射。羅紘武親自准許母親的離去,從此他不再是被拋棄的人,但為了掩蓋悲傷,他從女人手上搶來最寶貴的東西,足以在母親與愛人之間傳承下去的,一只破碎的手錶。
母親曾說:「人在最傷心的時候會連著蘋果的核整個吃掉。」,羅紘武也吃完了,這個畫面像是《鬼魅浮生》女主在男主死去後帶著淚吃完一整個派一樣,令人動容。
不如凱珍所欽羨,那對愛人所佈置的,世上最甜蜜的房子已然燒毀,愛也近乎分崩離析,或許愛的本質就是謊言,人和人之間是由誤會組成的,就像電影一樣,都是假的。凱珍講述著化作灰燼以前的房子多麽美好,似在回憶逝去的愛,所有羅紘武曾經歷的苦與憾,都在這裡匯聚成悲傷的河流,順著天花板往下滴落,如同他對萬綺雯的情慾,溢滿了整個房間,看見了另一個《青少年挪吒》。
羅紘武想親吻凱珍的臉,凱珍說:「月亮夠亮就可以。」彷彿夏目漱石口中:「今晚月色真美。」的另一個說法,可惜今晚月亮暗了點,兩人畢竟沒有真正的愛。手錶是永恆,煙花是短暫,「我們不就是短暫嗎?」破掉的手錶也代表了兩人走不到永恆,但凱珍還是開心地戴上了。
「用刀尖入水,用顯微鏡看雪,就算反覆如此,還是忍不住問一問,你數過天上的星星嗎,他們和小鳥一樣,總在我胸口跳傘。」
房子在咒語之後果真旋轉了起來,羅紘武終究沒有在現實裡真的找到他的萬綺雯,但回到後台,仙女棒還在原處寂寞地燃燒著,這一刻凱珍就是萬綺雯,羅紘武未竟的遺憾藉著夢境的剎那永恆達到了圓滿,朝聞道,夕死可矣,雞鳴正預告著他的醒來,這是他所度過的,最後一個還在地球的夜晚。
「若是你拿現實生活中的痛苦與想像生活中的歡樂相比,你根本不會想要再活下去,只想要永遠沈溺在夢裡。」―大仲馬,《基度山恩仇記》。
不曉得婁燁的《蘇州河》中,主角與牡丹的相識,與美美的重逢,是不是也有一場夢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