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07|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愚者的夢境(二)

l 噩夢
那是個破敗的暗房,吸入鼻腔的化學氣味與粉塵凝結在喉嚨,乾澀難耐。
安全燈的紅光勾勒出女人在工作檯前忙碌的輪廓。穿著合身的黑色絲絨長裙,墨飛的長髮披散,甚至捲進黑暗的混沌之中。
半張臉壓在暗房之下,我掙扎著擺脫暈眩而坐起。
「不好意思……」在這個詭異的情境中,我仍舊無法擺脫卑微之態。
「噓。」她將手裡清洗的相紙抽出水面。
在她忙著將相紙掛上棉繩烘乾的時間,我呆坐原地,不知道自己怎麼來到這個地方,與眼前的異國女人又有什麼關係。
仰望繩線之間的相片,破碎的民房,貧脊的土壤,稚兒營養不良的焦黃皮膚,難民枯瘦孱弱的體態,殘缺四肢的男奴正堅強求生,高舉國旗的烈士站在土丘之上……
「妳真的覺得自己的存在沒有意義嗎?」
女人無聲無息地走來,湛藍的眼睛明確的注視著我,逼近的鼻息噴吐在額頭,我上吊的眼睛著了她艷紅豐唇的魔。她緩緩蹲下。
即使她淺藍色的瞳孔中只倒映出一團灰白的霧氣,但我知道那團白霧就是我,在此世間毫無意義的我,慘白的我。
我張開嘴巴卻語不成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只是覺得口乾舌燥。
「妳知道我是誰嗎?」
我瀏覽過她的新聞。
她是珍妮絲卡,東歐的知名慈善家,因為亮麗的外型在Instagram擁有百萬名粉絲。出身戰亂與貧窮,成名後致力於慈善活動。最終因為參與敏感議題的發聲而遭到殺害,享年35歲。
她的太陽穴裡卡著一槍斃命的銀彈,隱隱發光。
「妳不意外自己出現在這裡嗎?」
即使昏暗陌生,但這個溫暖潮濕的環境使我感到理所當然。
女人蹲下身,捧住我臉的雙手微涼。明明是第一次見面的人,卻有種熟悉的感受……是誰也曾這樣觸碰過我?
「妳總是對身邊發生的事無動於衷。」
我試著翻找熟悉的根源,記憶卻回應我一片空白,我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誰……茫然空轉著腦袋,身體開始失控的顫抖。
「妳知道我的出現是有意義的吧?」
因為緊張,我的額頭冒出汗水。鹹水流進眼眶的熏目感受正刺痛眼瞼神經,我應該要眨眼或是揉眼,可是靈魂無法作主地不願錯過她的傾吐。
「那些罔顧性命的罪犯仍逍遙法外!我們一樣都擁有悲慘的命運,所以為我復仇吧!這是之所以妳在這的原因。」
暗房憑空攤出長路,我無法控制的往深淵跑去。
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身後的事物都被黑暗吞沒,我仍舊朝著某個方向持續奔跑。可是,我怎麼知道前方一定有出口?
因為這個疑問,我依稀想起自己是誰。
我不是一個有安全感的人。活在被拋棄與再被拋棄的輪迴之中,變得破破爛爛。
所以成年之後,我收藏完整的東西以及物品與自己無法脫鉤的命運感。像是書櫃裡整齊排放著某位詩人此生全部著作,但我至今沒讀過他的任何詩篇,只因著詩人死去的年份正巧是我出生那年。這份填補之情日愈顯現我的空洞。
躺在被物品填滿的房間,積在心上的空虛常使我失眠。夜半枕上總有咬牙的酸楚,因為即使獨自一人我也沒有勇氣面對自己。還因住在隔間的雅房,任何頻率的擾動都會惹出室友的嫌惡。
深知自己的殘缺,所以我不會知道出口在哪的。這摸不著邊的黑暗應該會將我吞噬……
可是我卻一直奔跑,死命地跑。
是對女人遭到歹徒行刑的憐憫?因為善良被邪惡粗暴抹煞的不平?還是此生壓抑的情感終於釀成洶湧的惡意?得以借正義之名宣洩私慾?
對!我終於能夠把刀子插入那些薄情寡義的人的心臟,終於能夠扭轉刀鋒看看裡面到底有沒有肉。
懦弱如我長出不俗的憤怒之氣,復仇的火舌舔食我的理智,胸懷腫脹成團。
腳步被高漲的情緒鞭笞,越來越緊湊,速度越來越快。感受到雙手因為速度而逐漸落後於腳步。為了減緩阻力,我壓低身體去奔跑,每一次跳步都必須緊縮腹部,丹田因此湧出源源不絕的能量。
最終,我以忍者的跑姿衝出火場的濃黑。
原來我是個忍者……嗎?回頭看向焦黑的民房,暗房遭惡火付之一炬,徒留我隻身背負命運的枷鎖。
而當我面對一批又一批高大壯碩的西服保鑣使出空手道、詠春、忍術、泰拳…...等功夫後,我逐漸明白這是一場夢。夢裡我是個頂尖的殺手,只有高手才能如此矯健並因此而活得暢快淋漓。
憤怒逐漸被快意取代,無止盡的敵人從核心湧出。那群骯髒的穴居動物、烏合之眾。
雖然我因為自己的無敵而肆意狂嘯,但缺乏真實的感受讓我愈發不滿。我只是與一招斃命的敵人磁極般靠近再互斥,一切認知僅存在電影打鬥的高潮,我甚至沒有敵人倒地的喘氣畫面。
但不滿還不及被累積成更強烈的情緒,遭到夢中獨有的易逝感所壟罩,不知不覺間,我來到那座古老的碉堡。
即使日正當頭,碉堡卻輕飄著如同幻影的灰白霧氣,窄長的窗格無法照進陽光而顯得陰森,邪惡的氛圍讓人寒毛直立。
踹開碉堡大門,唯有陳年的紅紋地毯被灰塵重製成酒紅色的絨毛材質值得一看,其餘一切都空蕩蕩的,就像百年間都未曾有人進駐一般。
小心翼翼的旋著古老石階向上,石階的冰冷氣息藉由地毯的飛塵感染我的體溫。可我的心跳與環境截然不同的高漲澎湃。我甚至要鬆開一顆領口的鈕扣才得以調整呼吸,繼續潛行。
可是,我是什麼時候穿上這件襯衫的?
總算爬到最終的房間。空無擺設卻最為邪氣的房間。
木門敞開,那張巨大的貴族牛皮辦公椅兀自立在正中央,微微晃動的椅背,說明有個人正坐在其中。
我終於對枉死女人的心願有所交代、總算能讓世人知道正義終會得到伸張。手中無端長出一把左輪手槍,腳步不待心緒平穩,率先邁開了步伐。
我將槍口遞進椅枕上方,直射對方天靈蓋的位置。
槍聲大作,彈殼滾落腳邊。
我一直想著女人太陽穴的銀彈,想著一報還以一報就是公平,想著也許能因此趟夢境的宣洩緩解現實的壓抑。全程如釋重負的微笑著。
椅子因為衝擊自主轉向,我看見始終背對的另一面,襁褓中慘死的嬰兒。
啊……怎麼會是嬰兒?一個剛到人間的生命,一個不能作主的靈魂,一個最不可能是罪魁禍首的存在。蒙昧無知的雙眼死不瞑目。
臉頰即刻滲出血水,襯衫遭溫熱的紅液浸濕,全身長出燒痛駭人的血痕……被罪惡感淹沒,我因為無法自主的顫抖而摔倒在地,這才看見早在階梯就被染紅的褲腳。
所以酒紅色的地毯從大門一路繚繞至此,根本不是迎接結局的喜慶而是對殺戮的詛咒嗎?原來我遭換上的純白襯衫是為了昭示此行犯下的罪責嗎?
最後一眼停在嬰兒的小狗包巾,流下兩目血注,遂沉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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