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死後會看見光的通道,在寧靜之中走過彩虹橋,橋頭跟奶奶喝碗茶敘舊,準備一枚硬幣給船夫好渡河。
他以為死後,小時後養的飛鼠波波爬上他肩膀,帶他到吃不完栗子的飛鼠天堂。
他以為死後無病無痛,所有掛心的事情都隨著肉體遠離消逝。
他想過死後的各種可能:心臟跟羽毛的天秤,黑臉的法官捧著書卷為自己的人生評分,甚至是刀山油鍋,銅柱炙身。
但絕對沒想過是這樣。
曠野,但草碎如沙,星星同時在天上相遇,相互遮掩光芒。
月亮的光芒只剩黑暗中鑲著銀邊的圓,圈起了一輪血色的幽暗。那條河還在身邊但沒了水聲,「等下月亮就會被龍吐出來,不需要害怕」瑪格斯憶起小時第一次看月亮被龍嘴吞噬的樣子。
他已經長大,不再害怕月亮就這樣不見。
他等,沒有光影轉換很難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久,但月亮始終沒被吐出來,星星也絲毫沒有移動。日升月落像卡住的水車,天幕就此停了,而地上沒有風吹鳥鳴,河水比往常黑但毫無波光,似乎完全沒有流動。
他睡著了兩次,兩次都做了夢,夢到跟醒著時一模一樣的場景:他端坐,等待時間,但時間一動也不動。
第三次睡著,他再也分不清哪個是夢、哪個是現實,因為它們一模一樣。
天龍依舊含著月亮,不算黑的光暈讓你看得見,但看不清。瑪格斯想過往光亮走、往最亮的星去,但兩次他望向夜空,同時也看見了月光的陰影,彷彿漆黑的瞳孔瞪視著自己。
第三次望向星空,他再也分不清哪個是希望恐懼,因為它們合而為一。
睡睡醒醒,睡著的現實與清醒的夢境,直到他渴了俯向身邊的河,才發現河岸密麻爬滿了高舉著尾巴的蠍子。蠍子在岸邊扭動,滑落河裡的幾隻掙扎著要上岸,岸上的彼此親暱腳勾住了彼此,踩踏、鑽進毒刺的縫隙,幾個動作又幾隻掉進了河裡,就這樣一隻抱著一隻,一串蠍子就這樣被河水吞沒。
整條河岸觸目所及都是如此。瑪格斯看著忘記了口渴,心想著這多像人類,彼此擁抱又互相傷害只因為恐懼。擁抱為了爭取最大空間,卻又互相拖累,怎麼不離開岸邊呢,旁邊空間還很大。
生存。
眼見一隻蠍子正要爬出河岸,另一隻立馬用尖刺把祂勾了回去,一次、兩次,第三次毒刺勾到了柔軟的肚子,那隻想離開的蠍子死了。
恐懼。
離開一體的恐懼,有人離開而不再是一體的恐懼。恐懼會殺人,而希望跟恐懼是一體的,漆黑河水映照出瑪格斯的輪廓,自己其實跟蠍子一樣,離不開這個河岸。
他站起身,跨過岸邊的蠍子踩進河水,蠍子防衛刺進腳踝但他不害怕。河水比想像中溫暖,喝了兩口才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渴,這時才想起自己早就沒有了身體,渴是活著時候的慣性。知道了這一點似乎踏實了些,他決定往月亮被吞噬的方向去。
就算不知道會到哪、這昏昧不明的景色到底有沒有邊界,但他仍打算走出去。「不管怎樣,恐懼不會把我困在這裡」,念頭一起,遠方金銀兩個光點閃爍,緊接著一聲狼嚎,兩聲、三聲,像海浪層疊拍打著瑪格斯。
說不怕是騙人的,但他仍跨出了第一步,樹影如爪牙抓著他的腳踝,讓他每一步都要重新掙脫陰影跟恐懼。就像沉浮在無邊際的海,划了一下再練習划第二下。就算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移動、是不是前進,就這樣越來越熟練,一步之後又一步之後又一步。
一、二、三、一、二、三。到了不知道第幾個第三步,翼鞋張開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