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浮起的那張臉要瑪格斯安靜,安靜看著那些棺木爬出的人們,無論平民百姓、皇宮貴族,全都只是沒肉的骷髏。
他隱約看見一襲皇帝的紅袍,紅袍之中的身軀腐爛、面孔模糊。不知道是幾代之前的王?哪裡的王?
而現在的王死了,接下來又會是誰繼位?
「噓」,墓中浮出的面孔長出翅膀,開始揚升發光。
王死了改朝換代,神死了,不過是新世紀的開始。新的王即位,新的神降臨。
喚醒不再需要聲音,而是「靜默」。
而靜默是最強烈的呼喚,瑪格斯知道是離開的時候。他走出舊時代的墓園,走上彩虹橋邊。渡船靠回了岸,橋邊奉茶的老奶奶醒了:「往橋上走。」她說。
她沒要給瑪格斯那碗茶。
彩虹橋看來鮮豔,實體卻如霧一般迷離。翼鞋剛被吞進了墳墓,瑪格斯用光裸的腳尖試探了下橋面,重心一晃。
踩空了。
老奶奶原本跟渡船人聊天,那一剎那轉過頭,手伸向了茶壺茶碗。她面容嚴肅,臉上皺紋像是刀疤一樣猙獰,渡船人也拿起了長篙,橋下河水突然染黑。
地底、天空、高塔、沼澤,過去、未來的時間穿梭,擁有又失去、瞎眼又重見光明,體驗過了一切之後,瑪格斯突然覺得這點小小失重不算什麼。
大不了墜落。
他認真回想遇見麥特之後的這段旅程,想做的事情失敗了,想保護的人死了。有什麼責任跟約定不管完不完成都來到了終結。
瑪格斯知道只要過了橋,就可以揮別這一切。過了橋有新的開始,也許會有新的冒險、新的目標,另一個想要保護的人。
但他過不去。
過不去就沒辦法結束。要有新的開始,得先要有個結束,對吧?
這樣才「完整」。
瞬間,瑪格斯明白儘管自己並不完美,事情發展也不如期待,但他仍舊完整的活著。儘管妥拉不再,但他的確真切的經歷過了那些。
那些光明與黑暗、恐懼跟勇敢。他曾經飛翔,而現在沒了翼鞋,他知道自己應該要選擇…。
瑪格斯深吸了一口氣,朝彩虹橋跨了一步。預期之中的墜落,風在耳邊呼嘯。他看見下方的墓地有天使唱奏,看見地上自己破敗的身體正嚥下最後一口氣。
他張開雙手,像是把世間一切擁入懷裡。
金銀二獸拉著車凌空奔馳,而自己穩當得跌進車廂。探出頭,才發現二獸其實總共有四隻,不斷兩兩融合分離,混著彼此的樣貌顏色。牠們越跑越快、越快越高,直到身影變成金色銀色的兩道光芒。
車停了,他發現自己在星空之上,而眼前有個女人。女人赤裸的身體纏繞著一條大蛇穿梭游動,乍看之下彷彿無頭無尾,細看才發現大蛇首尾相接、吞噬著自己的尾巴。
麥特?赤裸的女人光亮近乎透明,她對瑪格斯招招手,撥開了雲層指著下方的世界。
下方的世界是個無際的圓,分成了紅白兩色。瑪格斯認得紅色那一半,正是皇帝高塔統治之後,生命滅絕的紅塵世界。而白色的那一半,中心有著高塔崩塌的遺跡,但叢林鳥獸圍繞,生意盎然。
成功了?不,不對,紅色的世界還在。
看著那壁壘分明、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瑪格斯突然明白自己並沒有「改變」什麼,只是從紅色的世界「選擇」到了白色的世界。
這兩個世界本來就同時存在。
這個宇宙,本來就有著毀滅、寂寥,也同時有生意盎然的部分。新生跟死亡同時存在,就如同人類,有殘忍也有溫柔、有人性也有神性。
兩者對宇宙來說同時存在、同樣真實。
(我們不能只選一邊活著)
如同黑夜與白天一樣重要。我們不能,也不可能只選擇度過白天。
(否則只會迎來無盡黑夜)
兩個世界都是真實的,生意盎然與死寂同時並存,但為什麼不能同時存在?
瑪格斯好像懂了什麼,卻又隱隱覺得不對勁。難道就沒有更好的做法嗎?
好人有可能做壞事,而壞人也有機會做好事。如果生而為人,是人性跟神性兼具,也許該努力的不是消滅人性,而是…
(跳脫二元性的框架,沒有好壞,就不需要選擇)
女人肩上的大蛇遊向了世界的圓,像抱著卵一樣圈住了兩個世界。牠吞著自己的尾巴,自食自生循環不已,而金銀二獸就在兩個世界上方,彼此追逐、嬉鬧、旋轉著,玩耍的殘影成了金銀混雜的光圈。光圈之中,人、鷹、牛、獅蹲踞四方,雙眼發光。
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圈成一個宇宙。
赤裸的女人靠近瑪格斯,牽起他的手,讓他知道這一切不是徒勞,至少他看見了這個世界究竟真實的面貌。
無始無終、分裂卻又一體的。
瑪格斯看著麥特的面容逐漸清晰,忍不住抱住了她。擁抱之下他陷入了光中,他想跟她一起、合而為一。
他想跟她一起成為宇宙。
他感受自己在光中消逝、吸進深淵,然後看見了黑暗,還有無盡星空。
從一變成零。
然後。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