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大會計哥,在連上算是一號人物。
他名校出身,已在某四大會計事務所卡好位置,前途可說是穩中看好。
他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大學生、小流氓、社會人都喜歡他。
他沒有死角。
外表上他貌不驚人,黑粗框眼鏡、圓滾滾的腦勺、不胖不瘦的身材,整個人像頭友善的小海狸,誰都拿摸著他平頭、捏他毛茸茸的胖尾巴細細把玩。
即使人看起來無害,會計哥卻可能是戰場上最致命的人物。
他是個神槍手。
每次練完打靶,會計哥的靶紙總會成為大家搶奪的對象。
排列在靶心上的整齊彈孔,在握過槍的男人眼中,簡直像是耶穌的裹屍布。
「你們這些廢物,上了戰場乾脆閉著眼睛開槍,敵人還比較害怕。」說話尖酸的排長「金絲蛇」常這樣說道:「真的有威脅性,就只有57號吧。」
每當這時候,會計哥總是低頭不語,彷彿那幾槍都不是他開的一樣。
滿遭損,謙受益。
會計哥很懂怎麼在受人尊敬的同時,還能避免當個出頭鳥。
他很親切地將如何瞄準、如何避免胸腔晃動的訣竅分享給弟兄,一定程度上增強了我們的戰力;我也因為他的幫助,了解到瞄準前吐氣的重要性。
有這一手特長,沒人會小看會計哥,他也得到「槍神」這個榮譽稱號。
這是二連少有的優點:沒人會忌妒出頭鳥。
我和會計哥不在一班,平時也沒聊在一起。
但他和我依然有些小交集。
我們都喜歡起個大早,先所有人一步洗漱,然後再不慌不忙地去集合。
我們也會稍微談話,因為我碩班即將去政大讀,明明我們同屆,會計哥依然會故意叫我「學長」,有意顯得客氣又親熱。
這種做法有些套路,但讓我對他討厭不起來。
「嗨學長,你果然是個自律的人呢!」會計哥一邊刷著牙,一邊捧著鋼杯,模樣像個抱著貝殼的小海獺。
「哪裡,我只是不想和別人擠而已。」我一邊刮著鬍子,一邊試探他反應:「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你槍打得準,人也準時,一定會很有成就。」
「哪裡會,我只是擅長做好別人要我做的事情而已。」會計哥眨了下眼,隨即話鋒又是一轉:「謝謝學長誇獎。」
他這招如封似壁,反倒讓我有些小尷尬:「我對你的好感度早就拉滿啦,不用再客氣了。」
「哈哈哈,學長真是快人快語。」會計哥笑著說道。
「對耶,我優點怎麼這麼多。」我配合地笑了。
這傢伙完全不顯山露水,還真是個忍者。
會計哥和我一樣,班上一半是職業兄弟,或是在灰色產業走跳的人物。
會計哥和他們處得很好,與身為道上人物的黑壯漢「大黑」、把台北看守所當第二個家的「大象」等人都相處甚歡,這些人也將他引為知己。
我時常聽到大黑打趣地問他會計師都是在幹什麼,會計哥則會巧妙地引逗大黑講述各色江湖傳言、人物掌故,我有時在旁聽了也會嘖嘖稱奇,對於各色叫不出名字的鄉長、里長與不同角頭的匪淺關係感到驚訝。
大黑與會計哥交談中,總會放下把人頭當球踢的職業素養,變成一個好奇寶寶,對話友好而親切。
「诶,政治大學是幹嘛的?教政治嗎?」
「就一般啊,讓人在裡面念書的地方而已。」會計哥謹慎地回答。
「可是政治耶,感覺你們裡面的人政治會特別厲害。」
「哈哈,哪有。出來感覺自己什麼都不行,很多地方都不太懂耶。」
大黑某根神經被挑起:「哦齁,多跑幾次場,地方上那點事情,該懂都懂啦。」
「真的喔,那你看得出來誰是道上的嗎?教我怎麼看好不好?」會計哥非常捧場。
「好啊,你看像23號,這種眉骨低、腮邊長的人,以前多半偷東西被抓過。等下我去問他,要不要賭?」
「哈哈好哇。」
我還挺佩服會計哥的,說實在。
會計哥也是個「冷」的人,這點在我們剛完成鑑測時可見一斑。
我記得當時剛完成鑑測,所有人都在慶祝可以鬆一口氣時,我和幾個比較理性、安靜的非典型二連人,一起默默地圍坐一桌。
那時長官讓我們到福利社休息,久久沒在物質上得到滿足的大夥都十分開心,那些熱食部的吸血鬼阿姨也見縫插針,開著小蜜蜂過來賣垃圾食物。幾乎所有人都圍著那幾輛破車打轉,毫不吝惜地花錢攝入多餘且不健康的垃圾熱量。
我不願意為熱食部付錢。一個人買了冰棒、找了處空椅便開始默默享受。
沒多久,我身邊莫名坐滿一群平素安靜、不愛惹事的人群。
這些安靜分子除了我和會計哥,還包含86號「小畫家」、95號「王佛」和72號「海龜」等人在內。
全是些不愛吵鬧、也討厭為熱食部花錢的人。
我們靜靜地聊,風涼涼地吹,別有一番愜意。
「沒多久,我們又要被牽連了。」海龜指了指正在用香菸點樹葉玩得幾個弟兄。
「還能壞到哪去。」我說:「假設班長一結束鑑測就搞個集體處罰,隊伍只會更不好帶。」
王佛對我的說法不置可否:「你高估他們了,這種事『小公主』絕對幹得出來,等著看好了。」
「唉。」
沉默片刻,會計哥啜了口飲料便發話了。
「我們不扣掉假期和軍訓時數,總共120天中經渡過快三分之一的時間了。」會計哥眨動鏡框後的小眼睛,像隻發現新鮮海膽的海獺:「剩下的時間,不必下部隊。就只是排著時間上山打靶而已。」
這傢伙不愧是會計系畢業的。
海龜說道:「那時間也挺快就...過去了?」
「你確認過了?」我也問道。
會計哥推了下鏡框:「我問過班長了。接下來幾個禮拜,就是四個營輪著打靶、比賽下軍歌、定期行軍而已。」
他言盡於此,我瞬間感到難以言喻的......放鬆與無聊?
「還真是......浪費生命。」不知是誰蹦出這句話。
「槍神,你會覺得無聊嗎?」一向沉默的小畫家乎地迸出一句。
我偷眼瞧了下小畫家,只見他描摹了一個放火中的惡魔,樣子讓人想起《戰錘》中的血神恐虐。
「當然。」會計哥聳了聳肩:「現在斑長管得愈來愈多,連書也開始不讓我們看了。一樣是在當兵,這時間我不想用得太奢侈。」
我點了點頭,這大概是會計哥最坦率的一刻。
一個禮拜後,連上抽籤將人派往外島當兵,十人名額還剩三個空缺。
大夥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對這機會保持觀望。
「唰!」會計哥像彈簧盒的玩具小丑一樣,猛地站起。
這是我看過會計哥最積極、最有侵略性的一刻。
會計哥從此離開關西營區,成為國土第一線的守衛者。
我曾和家裡提過轉營到外島的想法,但不被支持。說到底,是當時的我在排斥改變,而排斥改變,即是拒絕成長,怪不了別人。
會計哥離開後,幾名班長開始加強治下之術,在法律保障下與我們展開良好的管理博弈,貢獻更多有趣的人類行為樣本,也讓接下來的生活變得更加乏味,除了偶發的奇人奇事,就只剩下各種讓人歎為觀止的鳥事。
幾周後,「大象」等人依舊會想念會計哥。
「诶,下次唱K,要不要叫57?」大象對大黑道。
大黑想了想,臉上有些可惜:「他滿難聯絡的耶,好像很忙一樣。」
「真絕情,難得和他朋友一場。」平素跋扈冷傲的大象,瞬間有些卑微:「他這人明明滿有意思的。」
「有看他IG嗎?他在離島好像過很爽诶。」
往後的清晨,只剩我一人起了大早,再沒人會在一旁刷牙、喊我聲「學長」了。
我後悔自己沒魄力做和會計哥一樣的選擇,每念及此便有些唏噓。
這份遲疑也替往後的我種下大麻煩,但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