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九 • 你的名字是菜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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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部隊都已經集合了,你們幾個還站在這裡幹嗎?排仔要你們趕緊上846去!」安官從安官桌旁的窗戶探出頭來,對我們幾個菜鳥喊叫著。

集合了?可有線排寢室裡還有幾個班長在!從頭到尾也沒人跟我們說。

「幹,你們幾個傻在這幹嗎?不想吃晚餐喔~」寢室裡頭傳來幾句咆嘯聲,一下子也聽不出是誰的聲音。

從頭到尾都沒人通知我們,突如其來的挑剔,著實讓人心底覺得不快。

幾個人走在戰備道上,金門冷冽的寒風讓身上只有小夾克的我們,多少都有些瑟瑟發抖,但比起幾個班長的言語嘲諷,這又覺得沒有甚麼了。

「你們知道嗎?我最怕的是那個蔡泓斌班長!他講話超機車、眼神又殺…」健星趁著四周沒有其他連上弟兄時,壓低著聲音、小聲地說著。

「我覺得他還好,我比較不喜歡的是那個蔡唯豪,人長得醜八怪就算了,『哭爸』時脖子還歪一邊,根本就像『祕雕』…」道偉大放厥詞,說起話來根本天不怕地不怕,我們著實替他擔心,可說到祕雕那一句,大夥都忍不住的笑出聲。

這條充滿著大小石頭、碎瓦的戰備道,今天已經走了第三次了,最明顯的地標,莫過於道路盡頭的精神堡壘,上頭漆著藍底十二道光芒的國徽。這是一個T字路口,再往前走,地面鋪滿了柏油,兩旁種植了不少松樹,往右走,就是通往中午用餐的餐廳─846。

誰沒有作過那關山夢,. 誰沒有興起過塞上行;. 大地留下我們的足跡…」遠處傳來弟兄們吟唱著軍歌聲。

「卡緊耶啦!部隊集合了…」樟名向846的方向探了探頭,要我們別聊天了。

我們一行人,這下只得踩著崎嶇的道路,小跑步的向前追趕著,深怕第一天到部隊就成了老鳥們的眼中釘。

前腳才踏進846前方的廣場,一眼就不難發現,連上弟兄們老早就依照各排組站好定位,值星官跟值星班長則是站在中山室門口,似乎在等些甚麼。

「ㄟ害仔,該不是在等我們吧?」個頭最高的崴誠,小聲地講了一句。

我們幾個人帶著戰戰兢兢的心情,並肩大步的朝部隊的方向前進。

「吼!就老ㄟ喔…哪一排的啦?」

「幾梯ㄟ,還慢慢來嘞~」揶揄的聲音,此起彼落的在各排組間傳了出來。

一時間,我們也不曉得該怎麼辦,只能傻傻地站在階梯下的空地,看值星官怎麼發落。

「有線排排值星搞甚麼呀?人數怎麼掌握的?」背著三色帶的值星班長,語帶不悅的飆罵著。

排值星?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以往最常聽到的,不外乎是值星官、值星班長。

「你們幾個還不趕快入列…」位於部隊中間的排組,應該就是有線排吧。一個身材矮胖、膚色黝黑的學長,急忙的招呼我們站到排組的最後方。

在眾目睽睽下,我們七個人忘了向值星班長敬禮,徑直的站到了排組的最後方;這無禮的舉動,又讓我們贏得許多顆白眼。

「今天就算了,下次集合時,給我站到第一排、排值星的旁邊!」我大氣都還沒敢喘上一口,前排資深的學長們,直接轉過頭來,沒給好臉色的叮囑著我們幾個。

值星班長站在台階上清點著人數,各排組依照人數到齊的掌握度,向值星班長報告人員出缺狀況:

「文電排!應到十六,除值班兩,衛勤兩…」部隊左邊的文電排率先報告。

「多波道!應到二十二,到齊!」右翼的多波道排,似乎沒有任何的勤務,排值星報的乾脆。

負責報告的,應該就是該排的排值星!依照報告的內容,我大致搞清楚各排的位置,左翼站的分別是前方的連部、後方的文電排,右翼前方則是無線排、後方是多波道排,中間則是我們有線排;目視所及,目前就屬我們排裡的人數最多。

按參一學長說的,我們連隊不是有一百七十多人嗎?但現在看起來,好像連一半都不到耶!另外底下那些班長們不上來集合?值星官都不管的嗎?對於第一天下部隊的我,觸眼所及,樣樣都是新鮮事呀。

 

「進餐廳!」值星班長請示過值星官後,命令部隊進餐廳用餐。

用餐時間是自由的,弟兄們可以談天說地,除非聲量過大,值星官會起來吼個兩三聲,要不並沒有過多的要求,更別說是那反覆舉板凳的龜毛動作,當然也不需要在餐廳外喊著「加強磨練」了。

一進餐廳,迎面而來就是一個不銹鋼製的配膳檯,上透擺著四樣菜色,地上的一旁則擺著一鍋飯、一鍋湯,弟兄們可以拿著餐盤排隊打菜,食物份量也遠比中心來的更多些。

雖說用餐是自由的,但身為菜鳥,還是有種說不上來的壓力。我們幾個超級菜鳥,仍是正襟危坐的低著頭用餐,也不敢說上話,就連去舀個湯喝時,還得長幼有序,自動的將湯瓢拿給學長先取用,行徑就像個小媳婦似的。

「喂!你們幾個等一下負責洗餐桶…」才準備倒掉餐盤中的菜渣,值星班長此時不知打哪冒出來的,叮囑著我跟舜德

值星班長指的是我跟舜德兩個人?還是我們這一梯新兵呀?我跟舜德兩個人一直站在中山室的外頭等,看著連上其他弟兄陸續的洗碗餐盤,一路打鬧嘻笑的離開846。

「值星班長要我們把菜渣倒掉,你們知道要倒在哪裡嗎?」餐廳裡的人都走光了,道偉站在裡頭說著話,看來我們這一梯的新兵全都被留下來負責善後。

「我剛看伙房是從上頭把餐桶抬下來的,廚餘桶應該也是在上頭吧!」瑋申指著大門對面的一條石頭路。這條小徑路幅不大,兩旁長著不少雜草,一路往上走,以不曉得是通往哪裡?

幾個人把連隊吃剩下的菜渣全集中在不鏽鋼桶內,這桶子的長寬約有八十公分,深度至少也有四十幾公分。不曉得空重多少?幾個人抬著湯桶、菜渣桶沿著小路往上走,沉甸甸的重量,還是讓人不禁氣喘吁吁、手掌發疼呀。

沿著山坡小徑,爬了幾處石階,伙房的位置就在視線的最末端;這該算是連隊的最隱密處吧,至少對我現在認知是這樣。

一旁有幾個隱沒在樹蔭間的山洞,裏頭不知堆了多少食糧,柵門還用著鐵鍊上了鎖。漆著紅色外牆的伙房並不難辨識,鼓風機的一旁有一扇木製的紗門,應該就是伙房的入口吧。

我們在伙房的外頭,苦尋著餿水筒,卻怎麼樣的都找不著!

「要不要開門進去問看看?」對這伙房我不免好奇,想進去找人問看看。

沒等大家回話,我拉開紗門走了進去,樟名在後頭緊跟著,裏頭看起來像是空無一人。

「你們幾個是誰?隨隨便便就走進來,想偷東西呀?」突然間,一個外表看起來醉醺醺的阿兵哥,不知打哪走了出來,不分青紅皂白,批頭就罵了幾句,從他衣衫不整的領口上,知道他的身分是個班長。

 「報告班長,值星班長要我們來倒菜渣,可是我們…」面對突來的斥責,我怯生生的回應著。

這個喝茫的班長,好像沒在聽我說話,嘴裡仍是不斷的咕噥著,直叫人傻眼。

「喂,你們幾個!下次進來前,記得先喊『報告』...知不知道?」有個穿著圍裙的學長,可能聽見伙房班長的咆嘯聲,從門外走了進來說著。

「後頭有幾個桶子,哪個空了就倒哪個,倒完後再拿進來沖洗…」學長一邊說,一邊指著伙房的一角,哪裡裝有水龍頭,地上還有幾個不銹鋼的桶子。

還好有學長幫忙打圓場,要不遇上這個醉鬼班長,怕是有理還說不清呢。

伙房的陳列,大致跟軍教片演得差不多;有著偌大的炊事鍋、加長型的鍋鏟,一旁還有個用磚塊瓷磚砌成的調理台,上頭堆了許多調理器具,以及幾罐半開封的軍用罐頭。油膩的地板,滑溜的就像是傾倒了一整瓶的沙拉油,要是一個不小心,應該會摔個四腳朝天吧。

「除了這幾個餐桶外,這些鍋碗瓢盆也得洗乾淨…」學長不知打哪拿來一堆碗筷,與我們用的鋼碗有著截然不同。

在中心只要洗自己餐盤,在這裡卻像是奴隸似的,得幫人打下手。這應該不是件好差事,但對身為菜鳥的我來說,能暫時躲開老鳥的目光,該算是件輕鬆的事吧。

或許是面臨著同樣的壓力,幾個剛相識不到一天的同梯,很快的營造出革命情感。樟名總會比較有想法的領著我們做事,道偉則是有著南部的人「實在」,短短的時間內,嘴裡就吐出不少的「三字經。而書卷氣較重的舜德,有著清大的高學歷,聽他形容著這些老鳥「自以為是」、「自恃甚高」,咬文嚼字的當下,也讓人有另一種心靈上的迫害。

我們這七個人,有三個來自北部,兩個來自南部,兩個在中部,不同地域、不同生活經驗,也就營造出不同的個性。但不管你之前你有多少社會經歷,一下部隊後,一樣都是菜鳥,都得從頭做起,一起數著饅頭過日子。

 

從伙房走出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如果照值星官的宣佈,晚上八點十分連集合場集合,現在都已經七點四十了,再不快點下去,只怕連洗澡的時間都會沒了。

夜間的戰備道,雖然不到伸手不見五指,但或許是防區夜間有著燈火管制,每一盞燈泡上都裝著簡易燈罩,只露著微弱的光線照著地面,這對於不熟路況的我們來說,更是雪上加霜,每一步都只能小心翼翼的走著。

摸著黑,我們走回有線排寢室,可人都還沒進到寢室,卻看見幾個班長不懷好意的站在門口,似乎在等著我們,頓時心情一整個跌到了谷底。

「蹲下!!!  你們幾個剛才到那裡去了?」我們連這個排值星都不曉得甚麼名字,卻招來一頓幹譙!

一堆老鳥圍著我們,那種莫名的壓力,讓我們來不及辯解,只得先乖乖的蹲下。

「報告班長,剛剛值星班長要我們幫忙洗餐桶...」健星抬著頭訴說著原因。

「還有理由喔!去哪都要跟排值星報備,天曉得你們到那去了?」排值星很不爽的訓斥著我們。

「班長,我們不曉得這要報告,要事前知道我們就不會明知故犯…」舜德似乎還想辯解些甚麼。

「柱仔!你當排值星,菜鳥都管不動!你還要昇士官ㄋㄟ?」一旁有人插著話的挖苦著排值星。

「這裡是金門是前線,要被當成逃兵,那是要判軍法的喔...」人群中夾雜著各式樣的的斥責聲。

我們七個人話也不敢再多說,只能蹲在安官桌前的連集合場上聽著老鳥的訓斥,一旁圍著不少人,只不過大伙都像是在看猴戲似的,就連命令我們洗餐桶的值星班長從旁走過,也沒幫我們說項,一整個就像是不關他的事似的。

也不曉得蹲了多久,兩腳只覺發麻,畢竟排值星沒說停,我們也不敢站起來,甚至連腳也不敢換!一直到值星班長官吹哨子集合部隊時,我們才撐著幾乎沒知覺的雙腳站了起來。至於洗澡這檔事,老早就在一堆粗話狗幹中,忘的一乾二淨了。

如果說只是吃一頓排頭那也就罷了!晚上十點睡覺後,我們幾個硬是被從床鋪上挖了起來。

「幹你娘機掰嘞!排值星幹譙,是誰插話的,攏嘎你爸蹲下…」下鋪二號老鳥的蔡泓斌班長,似乎是對於晚上排值星訓話,我們這群菜鳥有人回嘴而相當的不滿。

「部隊靠的是倫理,賣講謀嘎你教!下次誰還敢回嘴,大家都等著瞧…」這個蔡泓斌班長外表看起來斯文,但講髒話時怒目而生,讓人不免心生畏懼。

柱仔,你不會教,我看,下次你嘛入列」我們幾個人蹲在地上,資淺的排值星也跟站在一旁被罵。

也不曉得蹲了多久,睡在靠牆床鋪的蔡材立班長只壓根當作沒他的事,一直等到有人進來通風報信的說:「輔仔來…」

蔡材立班長這才出了聲,要幾個老班長先到此為止,讓我們趕緊先上床,就當作甚麼事都沒發生一般。

其實,我們都知道,部隊中的老鳥們,大概是對我們這些剛到部的菜鳥下馬威。可是對於一些莫須有的指責,或著是一人犯錯、全體受罰的規則,還是很難一下子的適應。畢竟在中心的時候,我們學會儘可能把自己做到最好,不被班長挑毛病就行,可在這裡,你除了要學會「同梯同命」,更要懂得什麼是軍中倫理。

這一晚,有點難熬,即便隔壁床的健星已經入睡,可我依舊只能在床鋪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想的是台灣的家人,又擔心著明日不曉得會過得怎麼樣,聽著寢室門口,每隔一個小時就有人來換哨的說話聲,這才終於認清,我人已經來到了金門,來到了未來兩年要待的單位─南雄師通訊連

 

附記:

一、按連上當年的習慣,排值星多由各排資淺士官來擔任。我們幾個剛到部的第一天,排值星的名字叫陳因柱,他當時才剛從防區的士官班結訓,正等著人令準備掛階。

我們幾個菜鳥犯了錯,不僅我們受處分,他沒好過的也受了責罵,我當下還覺得他挺委曲的,可沒想到接下來的日子裡,隨著他的資歷越深,整個人也跟著黑化了。

二、當時走在戰備道時聽到的軍歌聲,其實是來自於步二營,在連上快兩年的時間,用餐前幾乎沒有唱過軍歌。

 

一個在1996年參與過海峽飛彈恐嚇軍演的老兵,一字字的寫下軍旅生活中的汗與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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