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曉虹是真心相愛...」唐仔說。
「真心相愛個屁,被打成這樣了還他媽真心相愛」我大力拍桌吐槽,桌上的茶壺都摩擦出了聲。
「同學你冷靜點。」員警冷淡地說。 這是我人生第二次進派出所,第一次是小時候過年弄丟紅包,大家都眉開眼笑的收紅包,只有我鼻涕眼淚糊在臉上,跑去跟警察說:「有壞人偷走我的紅包」過年值班的警察杯杯帶我騎著機車去街上找小偷,沒找著,我回家哭了一整晚,全家人都在安慰我說天公疼憨人會找到的,隔天早上才發現紅包放在神明桌上,拜祖先的時候忘了拿,根本沒人動過。 「唐先生,誰打你的你知道嗎?」員警問。
「不認識...三個人一到停車場就把我敲昏,起來的時候就被綁在車上了」唐仔回答。
「阿你說的曉虹哩?」我問。
「沒看到」唐仔說。
「幹玲拉阿,妹仔都沒看到就被白打。」我說。 我根本還沒搞清楚為啥唐仔為啥被打,就被警察叫去一起做筆錄,雖然我從頭到尾根本沒碰上打唐仔的人,只是半夜三四點被打 Line 叫起來,說他出車禍,跟我借六萬擋一下,我跟他說靠邀喔沒錢啦,他說真的江湖救急啦,我嘴了他幾句之後,跟他說線上轉帳一天最多三萬,多的沒有爛命一條,他說行,有多少救多少,全套救不了救半套,我也懶得理他,跟他說他早上打給我,沒打給我我就到警察局告他,轉完帳倒頭就睡,明早起來再跟他算帳。 沒想到,還沒等我去警察局告他,警察局就先打給我了。
「這邊是派出所,警員編號...,你是唐XX的朋友嗎?」員警問我。
「是...?請問發生什麼事情」我剛睡醒,怕沒聽錯。
「麻煩你過來派出所一趟喔」員警說。 一進門就看到唐仔坐在警局的會客室內,可以隔著玻璃裝看到鼻青臉腫的他,眉毛的顴骨都被打到黑青,一隻眼睛基本上都腫得看不到,搭配他的平頭,像是眼壓過高的凸眼金魚,鼻子更是明顯歪了,嘴唇還留著血,像拔智齒到一半從診所跑出來的病患。 「曉虹就跟我說,她跟老公吵架很難過,要我去車上陪她聊天」老唐委屈的說。
「一到停車場,兩三個人衝下車,拿球棒敲我後腦杓,我馬上痛得站不起來,就被束帶綁住手腳,帶到一台黑色休旅車上,感覺車子一直在附近繞,那三個人聽起來也第一次做這種事...他們一直跟我說錢拿來喔,我跟他說,我現在沒錢,其中一個就用球棒的後面敲我的頭,大聲鬼叫說『拿錢啦!』,我就再跟他們說我現在真的沒錢,他們又揍了我幾下,揍到整台車都在晃,但我除了被揍我也做不了什麼,兩個小弟也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又開始重複『拿錢啦!』」唐仔說。
「北七喔,阿你就被打?沒說你可以去領錢喔?」我問。
「當下很就緊張...也很擔心曉虹會不會出事。」唐仔說。
「你就被跳了還她媽的擔心女人,你是還在當兵還是退休公務員?阿然後哩?」我翻白眼說。
「我…我不知道,後來他們把我帶到一個山上的工寮,原本把我綁在瓦斯桶上,後來…他們問我會不會打牌,我說會,他們就拿打火機燒斷束帶,跟我說三缺一,叫我來打,我...我就就陪他們打了幾台。」唐仔說。
我跟員警互看了一下,我看得出他覺得荒謬到想笑,但是說起來是個嚴重擄人勒贖案不太適合笑,他還是扳著他的死魚眼,繼續做筆錄。
「然後呢?」員警問。
「我牌運差輸了好幾台,算起來一晚上輸了好幾萬,他們覺得無趣,贏了我也沒錢。」唐仔說。
「然後他們就放了你?」員警問。
「沒有,我跟他們說我打個電話跟室友擋一下,然後就繼續打到天亮了。」唐仔說。
「尬拎老...你是北七尼...阿你就去領錢給他們?」我傻眼,眼睛滑到快人中的地方。
「痾,附近沒有提款機,我就說 Line 也可以給錢,阿我就教他們用 Line 收款。」老唐說。
「你可以用手機,為什麼不報警呢?」員警發問。
「他們跟我說,我報警就死定了,他們有槍,我會怕。」唐仔說。
「他們有槍!?」員警瞬間瞪大眼睛,像是錦衣衛聽到了文字獄。 這個案件在兩天內迅速開始偵查,媒體甚至來不及報導就開始有進展,唐仔覺得他有神明保佑,但聽我的刑警舅舅說,是因為筆錄裡提到有槍,警察怕掉槍,得馬上追槍,至於我借給唐仔的錢呢? 沒人知道。 你說唐仔傻嗎?但事實上他的命是撿回來了,
唐仔不傻,或是說,老天爺沒準讓他傻。 唐仔身在古董世家,專門經營水墨字畫交易,唐媽是拍賣行的千金,同時是大學歷史系的副教授,唐爸是外省官退休,從小受文化教育、藝術薰陶、耳濡目染進退應對,穩妥妥的「old money」。 至於唐仔好過了嗎?
其實也不然,唐家給只給他一個月八千的生活費,並且刻意訓練勤儉獨立,於是他跟普通的大學生一樣,在臉書社團找合租室友,打工買機車,下課沒事就跑去夾娃娃機店打台,騎車抓寶的時光也沒少過。
有一次唐仔要去攝影公司面試,去優衣褲買了一件白襯衫,吊牌沒拆,穿完兩次面試又拿去退貨,還沾沾自喜說賺到。身為他的室友,從他的行為跟相處,我終究是無法理解,唐仔身上是發生了什麼事,或是少發生了什麼我們預期應該發生的事,讓他的「old money」硬生生的活成了「poor monkey」。
其實八千塊的生活費要度過學生生活並沒有那麼困難,但他是一個徹底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主義者,生活費總是在第一個禮拜就花光了,一下花了幾千在機車、一下花幾百買給女生的禮物,糟糕的理財觀念讓他連宿舍的房租都付不出來,最後只好拜託我們收留他,無奈的我們只好讓他暫時睡在客廳,客廳沙發成了唐仔的形狀,這並非誇張,是如實印出來個橫躺身軀的壓痕跟漬,海綿沙發硬生生被睡成了記憶床墊,沙發衝浪都衝出了教練證照,每次下課回家看著他躺在那,桌上永遠都有鹽酥雞和大杯伯爵鮮奶茶,就像一尊油膩的臥佛,供桌上擺著不健康的三牲素果。 對應唐仔的荒誕隨便,相較的是唐家的文儒莊重,有一次唐媽來宿舍拜訪,身著藏青色的緞面唐裝,墨綠色的翡翠鳳尾髮占,端莊典雅,身上有一抹清雅的沉香與廣藿香氣,一進門親切的跟我握手,拿了一袋大紅色的塑膠提袋給我,說是感謝我平常照顧唐仔,唐媽聽他說過我,偶爾會煮點東西,禮盒裡面是乾冬菇和野生烏魚子。
那是我有史以來看過唐仔最人模人樣的一天,不抽菸、衣服沒有霉味,平常滿嘴垃圾話,之乎者也都不認識的他,跟唐媽談起了馮小剛的電影、聊起李屏賓的攝影,偶爾還會跟唐媽撒嬌,說他專題忙、沒空回家、想念唐媽的手路菜,唐媽還會摸摸他的肥胖的胳膊說,看起來都瘦了。 唐媽的眼中投射出的唐仔,永遠是離家前的那個瘦弱文藝的乖孩子,即使有點古怪叛逆,但怎麼樣也不可能是被仙人跳的社會新聞主角。 我騎著機車把唐仔從派出所載回宿舍,他路上都不太講話,我只好先開口發問:
「我說,那個曉虹是多辣,讓我看看長怎樣值得你被打成這樣?」我沒好氣地說。
「她不是世世世...俗美啦,你吀尬以啦」唐仔嘴角的傷還在痛,抖抖的說。
「沒圖沒真像啦,我花了三萬救你的命,你連照片都不給看?」我說。
「我我我是覺得本人比較有氣質啦,她拍照比較不好看」唐仔說。
我皺著眉瞪著他,他也感受到我沒想放他過,只好在回到宿舍後,半推半就地打開 Line,滑到一個名叫「虹BAE*」的帳號,帳號後面還有一個櫻花的表情符號。
「痾...」我沉思片刻。
「我就說...」唐仔聲音漸弱的說。 這張照片呢,是一個從斜角往下的自拍照,胸部大概佔了整張照片的五分之三,上胸有一個顯眼的刺青,剩下五分之一是濾鏡放大後帶變色片的眼睛,其他是她的紅髮,照片中的曉虹嘟著嘴,眨著一隻眼,用手背比了一個「Y」,我大膽推測,曉虹少說比老唐長個一輪,叫姊絕沒問題。 「我想問...」我說。
「你說」唐仔回。
「你們...做了嗎?」我問。
「做了」唐仔說。
「那曉虹姊的奶上那個刺青是啥圖案?」我問。
「真的有做過啦!」唐仔聲音突然變大了一些。
「我不是懷疑你,我是...好奇,那是哪位的臉嗎?」我指著照片說。
「那個不是哪位,是哪尊。」唐仔眼神有點飄搖的說。
「痾?」我說。
「那尊是曉虹的觀音佛母,29歲的時候她去刺的。」唐仔說。
「誰他媽會把整尊佛母刺在胸部上呀?」我不可置信的說。
「有個高人指點她說,曉虹逢九會有男人劫,需要認佛母來解,但她沒空設壇拜佛,於是她想到一個好辦法,索性把佛母刺到胸前,直接請到自己身上來度劫。」唐仔說。
「...」我消化了一下這些資訊。
「所以曉虹姊真的有因為這尊觀音佛母勸退渣男嗎?」我問,看著唐仔。
「我不知道,但她說她離過兩次婚了。」唐仔說,還裝了無辜。
「你他媽去找一個離過兩次婚的阿姨約砲?」我突然意識到大喊。
「文雅一點,『深度交流』之後才會心靈相通,跟大家一樣,我們只是先後順序交換了一下而已,你沒聽過『通往女人的心裡的道路是陰道』嗎?」唐仔一本正經的解釋。
「誰教你的陰道女人心?偶像男歌手嗎?那心靈相通之後你還繼續聯絡?」我傻眼問。
「那得看她現任老公准不准我們繼續相通了。」唐仔說。
「幹!」我罵。 唐仔並沒有跟家裡說被擄人勒贖的情況,只是說出了車禍,賠了一些錢,說可能過陣子會回老家休息,但接下來的幾天日子還是照常的過,像啥事都沒發生一樣,持續地跟曉虹姊傳 Line,甚至越來越密切,雖然經過上次事件後,唐仔不敢和曉虹姊見面了,她也能理解。
我一直覺得哪有人這麼傻呀?明知自己被跳了,還拚死命地相信說,曉虹姊是無辜地的,只是那些八加九孩仔逼她幹的,或許是唐仔的這種念頭,曉虹姊好像還真的就對唐仔動了情,這幾天不時會聽到他們曖昧的電話內容,曉虹姊嬌嗔地說,等事件風頭過了,就要叫親愛的「唐先生」帶她私奔去上海,去東方明珠塔上眺望外灘風光、到靜安寺拜千年香樟觀音、還要在城隍廟吃蟹黃小籠包買梨膏糖。 事件過了兩週,該來的還是會來。
一通電話撥給唐仔,警察說找到了槍,抓到了三個嫌犯、同時掌握了三十九歲共犯曉虹姊的住處,檢察官需要請唐仔出面指認嫌犯,來給曉虹姊定罪。 接到電話的那一晚,唐仔還是在那張客廳的沙發。
只不過從他不再躺臥,而是盤腿正坐,背對窗櫺,室內未開一盞燈,僅依大樓透入的城市霓虹光暈映射,恍惚的燈火看不清楚陰影下的表情,他的雙眼似張似閉,一語不發,就像在沉思生與死的一生難題。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拜拜的時候,很好奇神明的眼睛為何都要張不張、要閉不閉。
「崽捺郎有耳沒嘴,不要黑白講話,趕快拜就對了。」我媽一邊鞠躬拜拜一邊催促著我說。
「可是我怎麼知道神明有沒有在看我,這樣跟祂講話祂有在聽嗎?」我問。
「嘿系菩薩眼,二分開、八分閉,做神明金操勞,休睏幾哩,依嚨聽吾啦」篤信神佛的阿嬤說。
「喔。」我應了聲,繼續點頭拜拜。
我拜完拜,走上去插完香,伸手去佛像前面揮了揮手,仔細盯著佛像的眼睛,看祂是不是真的看得到我,當然,這個舉動難免討來我媽的一頓揍。 長到大一點念了書,才知道觀音嬤的弓字眼是因為不忍肉眼直視世間疾難,開二分是要慈悲俯視眾生之苦,閉八分是要觀自在,常觀已過、不盯人非,意在不尋思別人犯的錯誤,修道為自身之事。可惜阿嬤在我了解這些事情的時候已經過世了,我來不及告訴阿嬤,其實做神明不累,但祂每天看我們這些老百姓犯傻,祂心很累。 從警局回來後,我問唐仔說有成功指認曉虹姊嗎?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瞇著眼揮揮手說他明天就會搬走,感謝我們這段時間收留他。
他的行李很少,一卡皮箱就收完了全部家當,清晨他和睡眼惺忪的室友們狗血地道了個別,就匆匆跳上著計程車離開了,就像他只是一個迷途僧人,在這簡陋的客棧暫住一宿,天清黎明時就繼續踏上他的旅程,不知道他下一個棲身之所和陪伴他的人會是誰。 唐仔搬走的那天,上完課回家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是否唐仔真的想和曉虹姊私奔上海,或是他真就舉報了曉虹姊回鄉躲避尋仇,我下意識地買了袋鹽酥雞跟手搖飲,把自己想像是唐仔,一樣躺在沙發上微睜著眼想事情,思考如果我身在唐家是不是真的感受得到愛、思考發生了什麼會讓人質愛上囚犯、思考他們做愛的時候,曉虹姊乳房上刺的那尊觀音佛母,雙眼是不是也是二分微開、八分緊閉的看著他們腥羶交纏,翻雲覆雨的感受愛恨交織,若胸前的觀音佛母真有靈性,曉虹姊碰上唐仔,到底是渡了劫?還是依舊是逢九男人劫?想著曉虹姊最終是私奔飛到上海、還是亡命逃到海上,想著又想... 直到另一名室友回家叫醒我,說我眼睛微睜著在沙發上睡著了,怪可怕的。 -《室友唐仔》 DC. 03 /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