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8/09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完形肉義肢(二)

我老是把她記成是外文系的,因為自我介紹的時候印象中好像有提到法文課,那種很愛帶頭的女生,很幸運成為她的組員(其實組員也只有我一個),她說曾經在一個影展上看過一部紀錄片,內容我忘了也沒留意聽,總之我當下就什麼都說好,其實不管是採訪哪位導演或演員,還是電影工作人員,都是行得通的,這門叫做「電影與日常性」的通識課,可以討論的範圍很廣,這樣不同科系的學生才有發揮空間嘛。不過,她選紀錄片當題目就相當取巧,只看到「日常」這個關鍵字,實際上這是常見欲蓋彌彰的手法,報告想拿高分最終該要突顯的還是「非日常性」吧我想。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才搞清楚她念的是主修鋼琴的音樂系,這人嚴肅的姿態像是會講話的雕像,動作很規範,像是有一套禮儀課程框架在她的身體裡,神情之間總含蓄著約隱的緊繃感,講話慢條斯理,喝飲料和吃東西彷彿有限定的程序,講到興奮的話題時表情動作仍然顯得遲緩,就像是刻意用慢速播放的影片,令人好奇她彈奏李斯特的炫技名曲《鐘聲》時的模樣,會不會像是平常沒有運動習慣的人跟不上亢奮的有氧課教練,老是氣喘噓噓慢半拍或偷偷漏掉幾個動作?真想聽她詮釋迷途版的《大黃蜂進行曲》。
在我被隔壁桌那杯血淋淋的不知名飲料迷惑之前,為了順利度過那段有一搭沒一搭等人期間的畸零片刻,我勉勉強強擠出一個乾巴巴的話題,提到常去的北海快餐,然後告訴她海鮮湯是必點的喔。可以坐在中島廚房旁的吧台邊桌,觀察兩三位戴白色頭套的阿姨廚師,將白葡萄酒煮沸,加入貽貝,蓋上鍋蓋並慢火煮約3分鐘,直到貽貝打開取出備用。
她們邊為洋蔥和大蒜去皮切碎,邊交頭接耳,不時掩面竊笑,感覺像是在講同事的八卦,「妳知道誰住在深深的大海裡,而且啊,還很會算數呢!」另一位廚娘把牛蕃茄燙開去皮然後切小丁,全放入加熱過的橄欖油中,和甜椒、乾燥辣椒一起拌炒,然後擠入番茄醬邊攪拌一邊思考這個問題,「這個嘛,什麼魚住在深海裡還會算數呢?」不過,這是快問快答:「當然就是章魚嘛!妳也不想想看它有幾隻手!」接著再倒入的橘黃色高湯,是用大蒜和橄欖油把蝦頭炒到金黃色,讓蝦頭裡的腦漿、消化器官、肝胰臟、生殖腺,還有胃裡殘留的動物碎片,隨著高溫溶解流洩,像是代替嘴巴把蝦頭裡美味靈魂的好東西全部吸出來,加入清水等待煮開,最後再淋上一杯白蘭地為高湯增添高雅風味。
「那麼問題來了,大章魚和乳牛相遇,會有發生什麼事呢?」不知為何,那廚娘臉上露出曖昧嘴角,好像心中有答案卻又說不出口,「好吧,那就恭喜妳囉,會得到一隻自行擠奶的動物喔,剛好平均一雙觸手擠一顆奶,不是?!」
廚娘忍住憋笑不語決定把這無聊人士推開,「去煩別人啦!」若無其事往蝦高湯裡加入切成四分之一顆大去皮過的塊狀蕃茄、大量鮮蝦、綜合魚片、章魚丁,最精彩的是那一大盤難以辨識的海鮮邊角料(吃起來像是帶苦味的魚內臟軟組織、彈牙魚皮、脆脆的軟骨),灑上粗胡椒粒煮約20分鐘。「好啦,再一個問題,絕不無聊,而且和章魚哥無關,這次是鱷魚不小心吃到小丑會說什麼?」最後放入炒過的貽貝,然後再浸泡5至10分鐘,上桌前用萊姆汁,鹽和胡椒粉調味,並攦上巴西里點綴。廚娘終於把海鮮湯端到我眼前,隨即轉頭說:「我不知道啦!」
我像是誤入烹飪節目的現場觀眾,終於招架不住主持人的冷笑話而轉頭乾笑著,恍神之間我留意到對街有位胸前像是掛著一對沉甸甸熱帶水果而導致駝背圓肩的女孩,抬起頭時脖子後面頸椎第五節處會凹陷成一條深邃肉縫,臉孔生硬得有稜有角,看起來和一旁照顧她的中年父親一樣顯得老態龍鍾,老爸提著一大袋日常生活用品跟在任性女兒後面,購物提袋上白底藍色商標十分醒目。「真搞笑!」那隻鱷魚吃下小丑之後就立刻說了喔。是啊,真搞笑,那駝背女孩不就是妳嗎?「我曾經在北海快餐看過妳和妳爸買完東西走回車子。我曾經......」她突然抽起煙來,有股甜膩藍莓味,一副正要敘述起,她的曾經......
「那天中午我們剛從旅館出來,他是我的老情人。」原來如此,身旁坐著這位女同學,我完全感到陌生,只是剛好選了同一門課,只是為了要討論報告而約在咖啡店,課程結束之後,這僅有的一點交集就會消失,以後在路邊錯身而過也會完全被當作不認識的(就是我遠遠欣賞著妳明明認出我來了卻故意裝模作樣擺出故作自在的嘴臉與瞎忙渙散的眼神)。她看著我:「 不抽?不介意我抽吧!」我也只能客套回話:「嗯,原來如此!」我這樣回是什麼意思呢?大概就是心裡其實不太有興趣,然後又裝得好像很關心對方的模樣,當時的我應該對當時的妳的世界其實沒有真實的認識欲望,只是我誤以為自己應該去了解一下(反正也是閒著),言不由衷的敷衍態度任誰都看得出來,結果那人也把這虛情假意照單全收:「謝謝。」還裝作以為我很想聽樣子,跟我描述起她那天和老情人在旅館發生的事。
可是,「老情人」這詞從她滯礙的嘴裡發出,怎麼聽起來像是「老顧客」的黑話,很適合補充說明著:「那是一位很照顧我的長輩」,也帶有點不倫的味道,像是人家的第三者?是哪一版本呢?我沒興趣知道,不過就是多個八卦消息。如果走在路上錯身而過看起來不相識的人們,卻知道彼此的私事(我知道妳有在約喔),那不是令人感到很不自在嗎?顯然是個多餘的訊息。
那樣的清晨在小旅館裡,藍調的溫度非常剛好促成一個夢,她說,在夢裡......
她還真的毫不客套,或也是百般無奈,和我一樣為了順利渡過這段蒼白乾等的空耗時刻,居然開始向一個她根本不熟的我傳遞起自己的晨光夢囈……在夢裡......
那夢不過就是小說裡為了誘哄人讀下去的床邊故事,刺激讀者情慾催化著感官快感以為是知性的愉悅,也就不提了。還是,簡單提一下,就是她早晨做了春夢但對方不是老情人,做到一半夢卻醒了,感到意猶未盡,於是引誘枕邊熟睡中老情人的肉體,她緊閉雙眼把春夢虛實交際接著轟然做完的那種故事。(殊不知,她老情人也一樣緊閉雙眼,做著同樣性質的豔夢的那種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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