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謙睿跟著他,在這個有一點陌生又異常親切的城市裡,像一個外來人一樣走著。這個畢竟是他出生和成長的地方,即使是比較偏遠的郊區山區,他都至少有來過一兩次,每條大路小路他都走過,所有偷渡客經常會上岸的地方,他也通通知道。這次唯一不同的是,他現在來到的澳門,是在他出生之前的澳門,可能很多城市裡的東西都顯得不一樣,交通工具的顏色不同,餐廳的招牌和裝潢風格也比較古舊,街道還保留著非常強烈的葡萄牙殖民地的氣息。他心目中感受到絲絲的殷切期待,可能就正如他父親當年來到的時候一樣,充滿著憧憬,也懷著肯定會成功的信心。
在故人的那個年代,要當一個成功的丈夫和父親,並不需要很富有,畢竟在一個小漁村裡,除非你能夠在政府機構裡工作,或著繼承著家族生意,否則一個普通的藍領白領,沒有很高的技術和職能,在工廠或餐廳裡打工,一家四口夠糊口,就已經算很不錯了。當時大部份澳門人也沒有高中的學歷程度,能進大學的都肯定是家財萬貫,畢業後已經馬上可以開公司當老闆。張謙睿父親就只靠一雙手,和幾乎用不盡的體力精神,從一無所有,到慢慢開始有點積蓄,最後在澳門建立成一個家庭,讓母親和兩兄妹都能在這裡生活、成長。
張謙睿和他父親的小弟在深夜時分走到路環市區,找了一個有燈的小涼亭,稍作休息,讓雙腿的肌肉放鬆。他看著自己的雙手,滿滿的青筋,皮膚都很乾很硬,還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傷口,看上去像是刀傷或由其他機器所造成的傷。現在附近完全沒有任何人走過,只是偶爾會聽到幾下狗吠的聲音。他們兩人身上沒有幾十塊錢,只有幾根香煙,兩瓶水,一本寫滿電話號碼的記事本,還有一個用來把財物放在裡面免得被海水弄濕的袋子。
小弟說他先去周圍探一下路,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個公共電話,和接待他們的人聯繫上。他把東西都留給張謙睿,自己只帶著幾塊錢,就離開了小涼亭。於是張就一個人坐在那邊,喝了一口水之後,就慢慢讓精神放空,躺在涼亭裡的長椅上。
張謙睿心裡面一直在盤算著,他也心裡有數,今天應該將要到此為止。在過去的一天裡他和他父親總算再一起生活過,雖然記憶還是模糊,但現在的片段都是得來不易,總比粹純的懷念來得珍貴。他腦海裡此時此刻突然奏出了蕭邦的旋律,他的眼睛慢慢合上,身體進入了一個完全放鬆的狀態。他幻想自己變得像個汽球一樣,慢慢的飄起來,浮浮沉沉在雲海之中。
一瞬間他又看到自己置身於午夜巴黎的一家酒店,手上拿著雪茄,喝著威士忌,看著前面每個打扮得珠光寶氣的酒客跳著舞、唱著歌,男士女士都牽著手、抱著腰,現場彌漫著一片目不暇給、紙醉金迷的喜樂,後面的樂隊彈奏著充滿熱情和慾望的爵士樂。張謙睿也同樣的手舞足蹈,很快就忘卻了小涼亭。
他看到吧檯前坐著一個單身女士,於是便慢慢的接近,把頭靠在她的耳邊,輕聲的說著一口流利的法語,「Bonsoir mademoiselle, comment tu t'appelle?」
「Marie, et vous?」
「Enchanté, j'suis Chang, t'es três belle madame Marie。」
「Embrasse moi。」
張謙睿牽著瑪麗王后的手,親了她的手背、臉頰,也親了她的耳珠。他們喝了一杯,又再一杯,而他完全沒有因為自己擁有亞洲人的臉孔而覺得尷尬與不安,反而他感受到一種很久沒有過的舒懷,就像現在才是真真正正的活著,隨自己的心去活著。他欣賞著現場演奏的歌隊,手托著頭,邊喝酒邊唱歌,剛好到一首歌曲結束的時候,他對自己說,「如果現在有你在就好」。
然後他又突然站起來,向Marie和各位道別之後,就拿著外套,離開了酒店。他打開了門,站在凌晨時分巴黎第六區的街道上,又很慣性的把冷空氣深深的吸進體內,將當下的感覺永遠鎖在大腦的其中一個空間裡。
他開始漫無目的在街上走著,每當經過一個紅綠燈,就算兩邊沒有車,他都會很耐心的等到綠燈亮起,才繼續走。他經過盧森堡花園,也經過安葬著法國眾多名人的先賢祠,他看到伏爾泰的雕像,還有雨果,還有莫內。他所到的每條街道上,都幾乎可以看到一些歷史偉人曾經留下的痕跡,他不禁想像著有他們在生的時代,這個不一樣的世界會有甚麼面貌;他也因為自己現在和他們的距離很近而感到滿足。從他沉迷如醉的表情看來,他可能也幻想著終有一天會獲得成功,在自己的領域中享負盛名,然後可以和這群偉人齊名,讓之後的人也像自己現在一樣,欣賞和紀念著自己。
這時他又對自己說,「如果現在有你在就好」。
他說的那個人,有可能是何語純,有可能是他父親,也有可能是他母親或其他人,反正他在這一兩天裡一路走過來,所看到的所遇到的,都是他這麼多年一直放不下的人和事。到現在他來到自己其中一個最喜歡的城市裡,他肯定會希望有人在他旁邊,而不是自己一個,孤獨享受著這裡每一吋土地的美好。
張謙睿繼續很自由的在路上走著,累的時候就坐在教堂外的階級上,休息一會又再繼續走,沒有目的地,也沒有時間的束縛。這樣的遊遊蕩蕩,就和他在二十多歲剛認識何語純的那天晚上一樣,也像他回到父親年輕時居住的地方、在他的居處附近閒逛一樣,反正過了這麼多年,他這個習慣一直沒有改變過。
終於,他又不知不覺的回到酒店門外,這時店已經關門了,燈也關了,也不見其他賓客。從一開始的漫無目的,人在異鄉的隨處亂走,張謙睿在走了好一段路之後,好像突然想起了自己要去的地方,步伐就變得踏實了,每一步都走得更肯定。他已經準備好跟這個地方說再見,然後便跟隨著火車經過路軌的聲音,往車站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