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謙睿在二十多歲的時候父親因肝癌去世,死得時候剛過了七十。
在他去世之前大概十三到十四個月,有一天張謙睿和他妹妹就拿著父親的化驗報告,跑到香港一家比較有名氣的醫院,去詢問專科醫生的意見。
因為父親年紀大,而且惡病發現得很晚,醫生說如果要開刀做切除手術的話,之後的生活質素只會越來越差,可能每天都要臥床,不會吃得好,更沒有運動的能力。
妹妹再三追問下去之後,醫生就說,剩下的時間大概就是十個月。當天兩兄妹就在醫院門外相擁著,痛痛快快的大哭了一場。當眼淚都哭完了,暫時把最表層的負面情緒都發洩出來之後,他們就同意,回家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安排一家人去一次旅行,出國走走。
張謙睿還記得當他們把這個消息告訴父母的時候,他們各自做出不同的反應。大家坐在客廳裡不同位置,父親很放鬆的坐在沙發,母親在他旁邊,兩兄妹卻坐在飯桌那邊,很認真也很鎮定,慢慢把話說完。那次應該是他們一家人相隔好幾年之後再一次整齊的坐著聊天,當然他們希望他們討論的是另外一個話題。
在聽完了這個消息之後,母親當然顯得很悲慟,父親卻表現得很平靜,情緒沒有太大變化,只看他握著母親的手,還能給出一個非常溫柔的笑容。兩兄妹也馬上上前安慰著母親,同時把一起去旅行的計劃道出。妹妹的兩個兒子還在牙牙學語,看到外婆流淚了,他們不會說安慰的話,不過還是懂得跑上去抱著外婆,親一下她的臉頰。
那天他們一家人吃晚飯,除了家常便菜之外,還有幾條熱呼呼的肉粽。
早在父親出國工作的那幾年,每當父親回到家,他們都會一起吃粽子。因為父親曾說過,外地的東西都好吃,唯獨就是那些粽子,怎樣也吃不到家的味道。所以每當家裡面發現有肉粽,或者看到媽媽從市場買來了荷葉和糯米等材料,兩兄妹就知道,父親要回家了。
原本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整理的書桌、還有那本很久沒有更新的集郵本、沒有拼好的拼圖、和一大堆沒有完成的書法練習,兩兄妹就趕在父親回家之前,匆匆忙忙的把它們做完做好。每當他們問母親到底父親還有幾天才到家,母親都不會直接說,只會一邊賣關子,一邊叫他們聽聽話話,要不然父親都不會帶禮物回家。
父親的禮物一般來說都是一些比較益智的玩具,例如拼圖、棋類那些,有一兩次買了幾套衣服,因為哥哥或妹妹不喜歡這個顏色和那個圖案,父親就再也沒有買過。
而給媽媽的禮物呢?兩兄妹可能沒有太大印象,有記憶的可能就是一條粉黃色或者是淺綠色的裙子,但也沒有看過母親穿過。可見父親在這方面的品味,真的有待加強。
這是他們童年時和父親一起主要的回憶,當他們兩個都升上中學之後,父親就再沒有出國工作,所以一家人每天都見面、吃飯,久而久之,他們就沒有像之前一樣看到爸爸時會表現得興奮,也沒有再期待著他送的禮物。
然後當他們慢慢再變得更獨立,邁向成年之後,他們有一段時間就不知道從哪裡產生出這樣的一個想法:媽媽一直很辛勤的工作養大他們兩兄妹,而爸爸卻缺席了他們大部份成長的時間,這導致他們覺得跟媽媽越來越親近,而跟爸爸就漸漸變得疏離。
在父親再沒有出國工作之後,收入一直都很不穩定,準確一點來說也算是失業了。在多出了很多空餘的時間之後,他每天最常做的,就是看書和寫字,還有負責買菜跟做飯。母親工作,兩兄妹上課,父親隨著年齡增加,才發現自己變成一個住家男人,要處理一大堆他從來不會處理的事,也要面對有時候其他人的冷言冷語。當大家相處的時間變多,當母親和兩兄妹都各自因為生活和學業的壓力而有時會把負面情緒帶回家,他們很容易就會把脾氣遷怒於一個看起來很閒也沒有工作的人。肯定的是,母親和兩兄妹都曾經在鬧脾氣的時候,向父親說過類似他每天只待在家的人不會明白其他人的壓力的話;也很肯定的是,父親聽到會覺得很難受,只是不知道他有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
這樣下來他的唯一精神寄託就是每天寫字,練習自己的書法。每個人與生俱來都應該有一種伴隨自己一輩子的熱情,有些人喜歡畫畫,有些人喜歡音樂,而對父親來說寫出一手好字除了是一種可以體現個人修養的行為之外,他也可能會想過,這是拉近他和他子女距離的一種方法。每當家裡有人突然想不起某個字如何寫的時候,父親都會變得意氣風發,非常雀躍,一邊搖頭,一邊擺出一幅輕蔑的嘴臉,還反問字這麼簡單,怎麼可能會忘記。等到家裡的人實在沒有耐性,幾乎要哀求他的時候,他就會拿起筆,大大的一個字寫在隨手拿來的任何一張紙上,再冷冷的加上一句,「都叫你們要好好讀書」。
拿著筆的張爸爸,就是一個最有自信的人,他一直以來多麼希望自己能夠寫出一點成績,創一番事業,能夠好好照顧一家四口的生活。這個想法,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實現。
在他重重複複每星期不斷的去醫院做化療的期間,他慢慢從一開始的不服輸,變得很消極的抱怨,再往後一點開始懂得正面的去迎接餘下的時光,到最後的一個階段,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來,他對於這個世界實在充滿留戀,甚至有點想要乞求上天再給他兩年、一年的時間,可以再多看一點身邊的各種事物,可以看著子女的孩子出生和長大,可以再回想舊時候抱著他們一同遊樂的片段。
人生總是如此,儘管所有的道理來來去去都是同一樣的文字,但有些文字是必須要有一些歷練的人才會看得懂。人與人之間的某種聯繫,真的只有當這兩個人各身處在不同的世界裡,才會得到實現。一種只有經過死亡和道別才會有的思念,某程度來說也算是一種有益的事。遺憾如是,不捨如是。
張謙睿吃完這條鹹肉粽,手上的荷葉還是暖的,他的嘴角還沾著一顆糯米。他沒有顯得很哀愁,也沒有因為剛才父親短暫的出現,想起跟他道別時的種種情景。他把單車後方的大木桶打開,一陣陣荷葉、豬肉,還有米飯的香味撲鼻而來,熱騰騰的蒸氣湧到他的臉上,把他的眼鏡都變模糊了。他用力把香氣吸進鼻子,他終於理解,當年父親所謂的家的味道,是甚麼一回事。於是他剛把手上的荷葉放進木桶裡,就趕緊把蓋子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