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兩步退一步◎余華 / TIME（2012.06.18）SW譯

Two Steps Forward, One Step Back

By Yu Hua, Time Magazine, June 18, 2012

 

http://www.time.com/time/subscriber/article/0,33009,2116605,00.html

曾聽說過一個故事：1989年六月四日午夜的北京，坦克車與軍隊湧入天安門廣場，學生與市民挺身阻擋。一個大學生衝向前，朝軍車上的士兵丟石頭，士兵們回以子彈齊發，他倒在血泊中。之後他被丟在屍堆中，等待親友認領。

幾天後，他的父親來了，看見他的屍體嚎啕大哭。這位父親湊巧是人民解放軍的上校。一位好心的上尉輕聲問他：「他是被自己人流彈誤殺？還是暴動分子？」以當時的政治環境而言，如果註明兒子是被誤殺的自己人，這位上校的前途就不至於受影響。如果兒子是暴動分子，上校要升官就很難。擦掉眼淚，上校堅定地說：「他是暴動分子。」以友軍誤殺之名來掩飾，是對兒子的侮辱。這位父親希望，有朝一日他的孩子被平反，留下英雄之名。

為何講這個二十年前的故事？因為從那時候開始，六四天安門就一直對中國有極深的影響。六四之前，中國遵循「改革開放」路線11年，不只是經濟，還包括了政治。政治改革或許跟不上經濟改革步調，但至少是在進行當中。但是，六四之後，政治高層核心發現，政治開放威脅到共產統治，於是，經濟改革加速前進，政治改革卻就此打住。

雖然政治晦暗，中國還是打造了經濟奇蹟。尤其是在九零年代，經濟起飛，高成長低通膨，人民充滿樂觀。一些六四支持者甚至不情願地認同了官方對六四的鎮壓，承認幾百位學生的鮮血，是數億人口物質生活提升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然而，在粉飾的繁榮背後，卻埋伏著危機。自進入二十一世紀，中國已經為這個失去平衡的發展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貧富差距擴大，環境惡化，貪腐無所不在，使得社會衝突加劇。獨裁的經濟發展，證實是短期的效率特高，長期的問題卻極大。

過去這二十年來中國所製造的汙染，並不遜於自工業革命以來西方一整個世紀所製造的汙染。

但是，所有在水、農作物、空氣等方面的汙染醜事，極少出現在新聞頭版。不透明的政治，早已腐蝕人民的基本權利。人民受到威嚇，沒有信心去堅持知的權利，或者去參與管理他們健康與環境的課題。

重慶王立軍與薄熙來事件也顯露，甚至連黨內都缺乏基本權利的意識(被告知與磋商的權利)。高層官員無法透過正常管道得知王與薄的事件，須得與一般大眾一樣，仰賴網路謠言。如果美國政治是一齣肥皂劇，那麼中國政治就是一部隱晦刺激的驚悚片。

經濟發展若是在隱晦的政治系統下進行，結果就是廣泛的貪腐，而政府通常也會以同等隱晦的手法去處理，然後帶來更多的貪腐。如果官員與商人因為受賄被逮，通常就會有檢察官的人馬去請牢裡的商人低價賤售一些財物，以換得自由。

今天，阻礙中國發展的不再是它的經濟體系，而是它的政治體系。中國愈來愈難以發展，因為任何前進的腳步都極可能遇到(政治)阻礙，且常常因此而失敗。

有人跟我一位法國友人說，文革時一切都顛倒過來，譬如綠燈表示停止，而代表社會主義及政黨的榮耀紅色，即表示前進。他問我對當今中國的看法。我的回答是這樣的：現在的中國，綠燈與紅燈同時亮起，你進也不是，停也不是。你只能瞪著後視鏡裡頭，那堆六四罹難者的屍體。（完）

作者余華，中國小說家，被譽為中國的海明威。去年台灣出版其散文「十個詞彙裡的中國」(China in Ten Words)。

 

維基百科：http://zh.wikipedia.org/zh-hk/%E4%BD%99%E5%8D%8E

余華在國外書展接受訪問(有口譯人員)：http://www.youtube.com/watch?v=GnSZYBYCyv8

余華在美國Montana State University演講(余華演講有口譯人員)：http://www.youtube.com/watch?v=tYArZoJfWV4&feature=rel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