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敏專題最終篇：關於今敏

作為今敏系列文章的總結，本篇較側重根據周邊描述(包含電影、訪問片段)來理解今敏作為動畫導演的成就，以及以吉卜力為對照組提出我認為今敏（做為動畫導演，或其作品，尤其最經典的藍色恐懼）為何叫好不叫座。

自然這僅為個人見解與一種論點的提出，看完想討論或認為毫無邏輯都可以。本文刪改許久，原本版本自己讀感覺像是都在批判今敏的作品，也因此來回調整數次。

一、今敏：作為藝術家，擇善固執

今敏是個藝術家，這邊的定義是雖然也在乎商業表現與票房，但更在乎美學價值與畫面呈現。

在前面文章有提過，這有點像是雙面刃，因其產出作品具有一貫的美學價值，及本人給人相對不在乎票房、做自己的形象/印象(實際上不完全是如此)，獲得小眾文青死忠追逐。且由於其作品具思辨性而非一般無腦娛樂型動畫，一般人可能看不懂(也不想動腦去把它看懂)，文青們也會因此有種我懂你不懂的優越感。這種大眾與文青小眾的對立或多或少也與叫好不叫座互為因果。

至於擇善固執是指什麼？今敏對於想呈現的事物有自己的堅持，我覺得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他喜歡醜的角色，他認為不同樣貌的角色能更具體呈現出角色個性。

只不過對於追求視覺愉悅（visual pleasure）的觀眾不一定會買單，這也會很直接反映在票房上。今敏肯定也知道，但他還是想這樣做。

因此畫風不合口味，角色好醜不想看……在最外層就已經先篩掉那些對於動畫有既有框架的觀眾(即那些眼睛佔據臉1/4，瓜子臉，俊男美女們的動畫形象。但不得不說我當初也因此原因沒看《東京教父》，可惜前陣子開始此專題想看時Netflix已經下架了)。

順著這話題往下說，其實觀眾對於動畫題材也存在強烈的既定印象。

推出《藍色恐懼》時，今敏的宣言是日本動畫主題幾乎圍繞著”科幻、機器人、美少女”，產出大量品質低落，模樣相似的作品，導致大家對於動畫的印象就是次級的藝術表現形式(直到現代，還是能感受到有人的觀點為動畫與漫畫是給小孩子看的，彷彿其藝術價值遠低於電影或文學，不值一讀)，他想要扭轉這種印象，同時也想要扭轉動畫作為藝術形式是”僅能提供給小孩子看”的既定印象。這種雖千萬人吾往矣，對我而言也是擇善固執的體現。

為此，今敏推出了藍色恐懼(1998)，一部心理驚悚型動畫。

先不討論作品類型，以主題來說，我們把時間拉回現代，今年Q2爆紅的《我推的孩子》也是在講述近似主題，關於演藝圈的黑暗面、偶像與粉絲的關係等等。在"偶像遭到跟蹤甚至人身安全威脅"這部分幾乎是在同一個點上。

我推的作者也是一個緊貼時事的創作家（從偶像、Ytuber企劃到後面戀愛實境秀事件），可說他跟今敏對於社會現象與議題的探討皆有相似的精準度與嗅覺。但即使如此，藍色恐懼討論相同主題再配上當時創新的動畫類型，卻完全沒有像我推的孩子這樣爆紅。

二、藍色恐懼為何叫好不叫座？

大家在評論藍色恐懼票房並不特別成功的時候，提到原因常常是”西方世界無法理解青年偶像團體的文化”、”認為此片過於血腥暴力”，彷彿這樣的表現與呈現對當時的人太早了，我認為這種說法也很奇怪，就像前面提及，此時《AKIRA》與《EVA》皆已問世，《AKIRA》充斥著裸體與暴力，也沒有因此在商業表現上很失敗。

確實青年偶像團體文化比較屬於當時日本(或說亞洲，後來真的發揚光大的是韓國)的文化，但這並不影響理解或欣賞這個故事，畢竟偶像文化只是故事的一個設定背景而已，有無帶入感差異不大。

因此我認為商業上的不成功或許跟以下兩點較有關係。

(1) 大眾對於看電影的預期有關

大部分的人買票進電影院是為了被娛樂。但這部片大部分的時間，都是跟著女主角一起受苦(感受被偷窺的威脅感、體驗被視姦的心理創傷)，這從《今敏：造夢魔術師》裡，其中一位今敏朋友受訪時可見端倪，她直問今敏到底為什麼要把麻美逼到這種不忍直視的地步?

所以沉浸感的成功營造或許反而造成了反效果。因為觀眾看完會有跟女主角類似的恍惚(現實幻想區辨不清)與創傷的體驗，這完全與原先期待的娛樂(例如標準的起承轉合，主角受挫，中間成長，最後打倒壞蛋，happy ending的這種心理滿足)相反，而不喜歡這部作品。

這裡的娛樂，指的是不用腦的娛樂。實際上，因為進電影院觀看無法暫停，在有限的時間內較難組織出正確的架構，尤其是《藍》就是一部邀請觀眾來玩一個混亂分辨不清的遊戲，當大家看不懂，傾向的不是再去二刷三刷，而是討厭這部作品。因此這部的呈現造出了兩極的結果：少數喜歡的人很愛(會認為我才是看得懂他作品的人，其他人都凡夫俗子)，但沒興趣的人始終沒興趣。 此外，大部分人可能對偶像私下的心境狀態毫無興趣。觀眾只想看自己想看的，只想被娛樂，而娛樂來自於觀賞光鮮亮麗的偶像演出，或窺探他們的八卦私生活；至於偶像本人實際的心理狀態與經歷，感覺大部分的人漠不關心。

(2) 作畫品質是否值得買票進場觀看

這跟（1）有點像，但不太一樣。

實際上本片的作畫品質很粗糙，完全不是適合放映於電影院的品質(受限於預算)。這牽涉到另一個議題是，觀眾可能會評估我花同樣的錢是否值得，或者我就去看一部其他真人演出的電影比較值回票價(回到上面提的，動畫也有不少人視為次一等的藝術表現形式，說實話我以前也覺得動畫好像就電視/電腦看就好，不需要進電影院)。

這個想法近幾年已改善許多，動畫的作畫精緻度與劇情的鋪陳，即使不是真人演出，也同樣能帶來感動或激情。從先前鬼滅之刃的成功與最近灌籃高手電影的成功都可看出這個趨勢的轉變。

後續補述：但作畫品質可能是相對次要的原因，以最近重映的王立宇宙軍來說，品質非常高，但的確不是一部讓人覺得該去電影院看的作品，或許跟劇情與整體節奏有關。

話又說回來，同一時期，吉卜力工作室的作品至1997已陸續推出了風之谷、天空之城、龍貓、螢火蟲之墓、魔女宅急便、兒時點點滴滴、紅豬、平成狸合戰、心之谷、魔法公主。

這些作品既不隸屬於所謂” 科幻、機器人、美少女”的範疇中，也不完全是給小孩子看，但仍然獲得了普世性的認可與商業上的成功，同時也呈現了動畫的藝術性(手繪、賽璐璐版)。尤其是後來的神隱少女獲得奧斯卡動畫獎，真正意義上展示了叫好又叫座。

這展示動畫作品實際上在藝術性與商業性不是不能並存的，而今敏似乎到很後面才理解到這個道理。要不是他有遇到貴人Madhouse的丸山正雄這麼挺他，可能在第一部票房失利後就再也沒有舞台了(這段可參考《今敏：造夢魔術師》)。

三、為何吉卜力作品可獲得商業性的成功？

那為什麼吉卜力的作品可以成功？跟劇本、配樂、畫面呈現當然都有關係，但我認為關鍵在於它的純真性與奇想。

所謂純真性，是指在吉卜力作品當中，所有性愛的可能性都被屏蔽了(有點像所謂迪士尼樂園的那種美好世界的建立)，動畫裡的女孩子都穿著燈籠褲般澎澎的下著，即使走光也不會有情色的聯想。 (這只是因素之一，但)讓人有種在這樣的世界裡可以很安心的感覺。或許也是因此，即使只是描述青少年少女的青春故事(以心之谷、黑貓宅急便為主例)，觀賞體驗都是開心愉快的。差異性在於都是讓人共感，《藍》提供的是比較負面的情緒，而如《心之谷》或《黑貓宅急便》來說，貼近成人的青年時光，的誤會爭吵與成長釋懷，是讓人看了有種坦然感(可說是邊看邊姨母笑?)。

今敏在這個部分其實下一部作品（《千年女優》)就做出了修正(甚至說是180度大轉變)。相較於《藍》整體調性正向開朗的，確實主角也受苦(家庭的束縛、追尋的人找不著)，但比較像是心魔與自我成長這類的苦，程度已減緩許多。但也因為這樣，劇情起伏的力道太輕微，整部戲滿平淡的。

而奇想是藉由動畫這個形式，可展開各種虛構故事的架構，去展示一些或許當時電影技術尚無法呈現的奇觀(例如王蟲、巨神兵)。奇想是電影很重要的一個元素，讓觀眾得以看到所謂的奇觀（spectacle），那些日常生活中無法看到的畫面，可能是壯闊的萬馬奔騰或火箭升空(王立宇宙軍剛好就有)等。這些奇觀滿足的是觀眾對於觀看的好奇與追求。

今敏作品不太以題材或架空的世界觀來展示奇觀，而是藉由日常生活的主題之間的切換來展示。原因是他想討論的主題都跟現實世界(或更明確來說，他對於日本社會的觀察*)有關。

除了盜夢偵探有些運用了較近未來的科技設定，大致上今敏作品的世界都是我們現實世界的延伸(差異在於可能有些會加上今敏邏輯)，也就是說，故事的底層(像是漢堡的麵包，或百貨公司的一樓?)總是以現實作為基底。

但也不是說今敏就是錯的，吉卜力就是對的。只是身為導演不同的選擇，而最終觀眾(大眾)比較喜歡吉卜力呈現出來的作品形式而已。

兩者都是試著藉由動畫這個媒體來開展故事，或探討一些議題，而今敏則是利用動畫可自由控制視角與場景切換的特性，玩出了很多不一樣的變化，讓觀眾或其他動畫業者發現，哦原來可以這樣玩的嗎？我本人是都很愛，幾乎兩邊所有作品都看過了。 套句熊仔大嬉哈時代一所說過的: “只有你才合理”，將一種視覺風格呈現不斷精進使其成為招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在轉場上今敏作的最好，彷彿只有他作才合理，合理到後面有想玩耍類似操作的人都成了致敬。

動畫裡的人物雖擺脫了現實世界的限制(所以可以做很多特別的出鏡或剪接，因為角色可直接隨著畫面變化)，但要如何把控鏡頭的移動、人物的移動以及畫面的剪接來達到預期效果，與其說是動畫範疇，更多像是電影拍攝、鏡頭語言、蒙太奇這類學問。

不確定今敏有無進修過相關的技術學習，或許是年輕時看過很多好的作品，搭配自己的天分無師自通，也可能一開始他腦袋中就有著畫面，他只是把它們呈現出來而已。

另關於探索動畫極限這部分，我認為最為接近的是湯淺政明**，湯淺也是嘗試去擴展動畫這個架構的框架與不同的可能性，玩出一些以往可能想不到的東西(尤其在畫面的ㄎㄧㄤ化上)。

四、今敏作品值得一看嗎？

動畫的世界如此廣泛，如前文所提，今敏是其中一座大山。觀賞他的作品作品，理解進而欣賞之所以為經典，其厲害之處與特色為何，我認為是探索動畫很重要的一環。

在妄想代理人那篇有觀看指南，請先閱讀再開始觀看，可避免一些冤枉路。此外藍色恐懼看來近期又會重映了，錯過可惜。

當然如果看了一兩部仍不愛，也沒關係，還有很多其他好作品等著你。正如攻殼的名言：網路是很寬廣的。

題外話：共同參與過的兩部重大動畫電影

今敏參與過大友克洋的團隊，也曾與押井守合作（機動警察２）。

兩位皆為上一代重要的動畫導演***，各有赫赫有名的代表作（分別為《AKIRA》與《攻殼機動隊2：innocence》）。 這兩部各可看出兩位導演的差異性：大友克洋堅持的是動畫的藝術性（最有名的是那個手繪出的爆炸黑球，以及全繪製的動畫，當時的工作室似乎也因此過得很苦，有在動畫某格畫面一小角落留下抱怨訊息，詳情可參考YT上滿多介紹影片），押井守則是藝術的哲學性（叨叨絮絮，隱晦暗喻，這在《Avalon》也有出現過）。

今敏同樣也具備了藝術性的堅持(從對動畫的期許可知)，但他努力的目標之一是改善動畫產業的生態，希望從業人員不要再像AKIRA當時如此血汗；然後他與同樣有個性的押井守處的不好(這個從《今敏：造夢魔術師》中得知，完全不意外，哈哈)。

*日本社會觀察不得不提園子溫，這位導演名常出現在這專題是因為他在這面向其實跟今敏有些相似，只是呈現的手段與形式不相同。園子溫是用極度血腥暴力的方式來呈現日本社會的現象，包含親子與家庭，人與人間的關係，自殺議題或是與《藍色恐懼》共同的青年偶像團體文化等等。 由於日本文化是家醜(國醜)不外揚(熱愛經營表面)的，園子溫的做法是用最激進的手段揭露最醜陋的一面，個人認為近似於金瓶梅所謂的以淫止淫。看了他的作品不會也想拿刀去砍人，只會覺得很可悲。很像拿一根針去戳破日本文化美好泡泡，讓裡面爛成膿瘡的血水全部湧出。從《自殺循環》、《紀子的餐桌》到近幾年期的《希望之國》(講福島核危機後)，雖然這導演爭議不斷（還包含性騷擾等…），但我認為這種對於自身國家與社會自省似的關注是值得肯定的。

他的作品我逼自己看了三部(《自》、《紀》、跟《冰冷熱帶魚》) 很像發條橘子把人綁在那看影片一樣，觀影本身就是一種折磨，有興趣的人強烈建議觀看前先做好心理建設。

**關於這個人，可參考四疊半那篇文章有更多說明。

***自定義重要的動畫導演包含宮崎駿、押井守、大友克洋、庵野秀明、今敏、湯淺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