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29|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人爲什麼要堅持善良和正義?0

    我的男朋友從山區回來後就彷彿變了一個人,原本的他是電視裏的知名警察,受人敬仰。
    但現在他不僅離職了,還成日精神萎靡,魂不守舍,除了喫飯睡覺,就是去網吧打遊戲,和街頭混混沒什麼兩樣。
    我問他爲什麼,他說不想當了。具體什麼原因,他閉口不談。
    我從身邊找不到任何能瞭解事實的方法,所以我決定去一次他去過的山區。
    1
    事情發生在2008年。
    北京奧運會舉辦的那個夏天,我去山區支教。
    在講那段支教經歷前,有必要提一下當時的背景。
    我讀警校時,有個同校的男友,叫賀成。我們都是偵查學專業的,他是高我兩屆的師兄。
    我們經常一起學習、訓練,一同漫步校園,暢談人生與理想。
    校園戀愛甜蜜卻也短暫。賀成先我一步參加工作,在當地刑偵大隊當一名警察。
    他很優秀,在校時成績就名列前茅,從警後也很快嶄露頭角,參與破獲了多起兇殺案、綁架案等。
    他還作爲市公安局新人代表,接受過市廣電的採訪與節目錄制,因而在我們這兒小有名氣,走在路上都有市民打招呼——「這不是電視上的小賀警察嗎?」
    可以說是年輕有爲,風光無兩。
    2008年夏天,我升大三,賀成已經工作一年了。
    一切原本都很順利,可賀成的警察生涯短暫地到達一個頂峯,便戛然而止——他突然離職了。
    我問他爲什麼,他說不想當了。具體什麼原因,他閉口不談。
    問他同事吳輝,吳輝說可能是查案受了刺激,具體不清楚。問是什麼案子,吳輝說還在偵辦階段,不便透露。
    我又去問賀成的母親,賀母也不清楚,只是流淚。
    而且不只是離職這麼簡單,賀成的精神也變得不大正常了。
    賀母告訴我,賀成待業在家後,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成日精神萎靡,魂不守舍,活像被下了降頭。
    叫他去醫院查一查,他也不肯去。賀母很着急,忙前忙後去醫院諮詢醫生,走關係開處方藥回來,他也不肯喫。
    賀成像變了個人一樣,終日渾渾噩噩,除了喫飯睡覺,就是去網吧打遊戲,和街頭混混沒什麼兩樣。
    我想跟他好好談一次,卻總是找不到人。只好每天下了課,挨家挨戶去各大網吧搜尋。
    第五次在網吧找到他時,他提了分手。
    我質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他頭也不回地擺擺手,鍵盤打得噼裏啪啦響。遊戲界面鮮豔的光照在他臉上,都照不亮那張陰沉的臉。
    他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陽光朝氣。那個我視作學習榜樣的師兄,那個電視上意氣風發的小賀警察,那個深愛我的男友,好像死了。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還是賀成的母親把我拉出了網吧。
    賀母請我喫了個飯。兩個女人互訴衷腸,各自哭泣。
    飯後賀母摘下她的金項鍊金耳墜,不由分說要給我。
    她說她兒子廢了,不忍心耽誤我。我這才明白,這是散夥飯。
    她說我還能及時抽身,但她不能。
    最後金飾沒拿,夥還是散了,單方面的。
    賀母在體制內工作,後來大概是動了人情關係,裏外打點。賀成玩鬧一個月後,就進了賀母的單位,找了個文員的閒職,得過且過。
    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警察,就這樣莫名其妙高開低走了——裏頭有蹊蹺,這是顯而易見的。
    我記得上個月,大概是7月5日,賀成說要去鄰市山區一個叫做延雲縣的地方查案,那時他還好好的。
    前後只待了一週,回來後一切都變了。
    那個山區縣城一定有問題。賀成在那兒到底經歷了什麼,纔會變成現在這樣?
    我要查明真相。
    這正是我決定去延雲縣支教的原因。
    2
    延雲縣位於鄰市山區,是個貧困落後的小縣城。
    那地方太小,小到網上搜都搜不到。吳輝不肯告訴我路線,但我還是想方設法打聽到了。
    爲避免警校生的身份打草驚蛇,我假稱是一所普通綜合類大學的學生,以暑期支教的名義與延雲小學的校長取得了聯繫。校長姓劉,聽說我要去支教,在電話那頭連聲感謝。
    出發前一晚,我翻看手機上那些未接通的電話、未回覆的信息,一列列劃下去,都是賀成的名字。
    又打了一次,持續的忙音,意料之中。或許我早已死心了,我只想知道真相。
    正準備掛斷,可這次竟通了。
    「賀成,你還好嗎?」我連忙問道。
    那頭不說話,僅有疲憊的呼吸聲。
    「到底怎麼了,不能告訴我嗎?」
    他仍然沉默。
    靜靜對峙良久,忽然聽見他沒頭沒腦地說了句:
    「不要斬斷蜘蛛絲……」
    他的聲音低啞,氣息飄忽,精神仍然不大正常。
    我正欲追問,那頭掛斷了。
    牽腸掛肚這麼些天,最終他只留給我一個啞謎。
    而他前同事吳輝給我發了條短信,言簡意賅的七個字——
    「和他分手,別查了。」
    那時我一心尋求真相,沒有理會吳輝的勸告。
    後來想想,去延雲縣,確實是我做過的最後悔的決定。
    3
    2008年8月6日上午,我整裝出發,坐上了開往鄰市的車。
    這是最熱烈的夏天,到處掛滿北京奧運會的宣傳招牌;車上吵吵鬧鬧,討論的都是兩天後的奧運會開幕式。
    曾經我們計劃這個月一起去北京看比賽,連情侶文化衫都買好了。
    如今計劃趕不上變化。
    從城市到鄉村,一路換了三趟車,進山又換了部中巴車,七拐八繞,我熟悉的世界便徹底隔絕在外。
    延雲縣地處偏僻,掩藏在深山老林裏,只有唯一一條山路通向外界。狹窄的雙向單車道綿延近兩百公里,像是現代的茶馬古道。
    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連綿羣山,覆蓋着蒼翠的植被,與藍天白雲相得益彰。白天看起來,當真是一番好風景。
    中巴車開了五個小時山路,到達延雲縣時,天徹底黑了,好山好水也換了一副面孔。
    無窮無盡的山,深黑色的,起起伏伏,像是躺倒的巨獸包圍四周;山谷煙霧瀰漫,所有景象都變得不清不楚,顯得陰森可怖。
    縣城一片空寂,也沒幾盞燈,路面上全是霧。
    車在一塊破路牌邊停下,車上的人便四散出去,很快隱沒在霧中,街道就又空了。
    我聽見有人招呼我:「陸老師。」
    霧中顯現出一個人形,正是延雲小學的校長,劉圻。
    劉校長很熱情,見了我又是連聲感謝,接過我的行李,一路噓寒問暖,打着手電摸着黑,往延雲小學去。
    到了學校,在校長辦公室稍坐。劉圻給我倒了水,介紹了這裏的基本情況。
    他說延雲縣條件差,前幾年也來過年輕老師,待不滿半年就都走了。現在延雲小學連校長在內,就三個老師,都是當地人。每個老師都身兼數職,他本人就又是校長,又是語文、體育老師。
    我點點頭,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我心裏掛念着賀成的事,掛念着發生在延雲縣的案子,以及昨晚那句「蜘蛛絲」的啞謎。
    但是初來乍到,不能貿然發問。我現在只是個支教老師。
    劉圻給我一份學生名單,敲定好教學計劃,便帶我去學校宿舍,安頓下來。
    趕了一天路,實在是累了。我反鎖房門,收拾好行李,隨便洗漱一番,上了牀。
    即便是夏天,山中的夜晚都非常冷。我裹緊被子,很快睡了過去。
    ……
    僅僅半個小時後,我猛然驚醒。
    房間裏漆黑一片,窗外是寂靜的山脈。
    冷氣從窗縫門縫灌進來,破木板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我於黑暗中突然坐起。
    「誰?」
    我出聲道,萬分警惕。
    太黑了,什麼也看不見。
    但我感受到了視線。
    有人進了我的房間。
    4
    我緊握防身匕首,一個翻身迅速下了牀,兩三步來到房門口,開燈。
    燈光不算亮,我很快適應了光線。
    四下看去,一個又黑又瘦的小女孩,就在我牀頭邊,直挺挺貼着牆站着。
    所以我剛纔坐牀上,她離我僅有咫尺的距離罷了。我一時毛骨悚然。
    但畢竟只是個小女孩,應該就是這個小學的學生。
    我收起匕首,問:「你是誰?」
    「小玉……」她小聲道。
    回想劉圻給我的學生名單,是有個學生叫趙玉。
    我告訴她我是新來的老師,便拉着她在牀邊坐下聊聊。因爲膽怯,小玉講起話來磕磕巴巴。
    我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她指指窗子。
    「爲什麼進我房間?」
    「以前……沒人。」
    看樣子,她經常大晚上躲到這裏來。
    我又問:「爲什麼不回家?」
    「不想……」
    「爲什麼不想回家?」
    她不說話了。
    我意識到她有難言的苦衷,便說:「可以跟陸老師講,陸老師會幫你的,甚至可以報警。」
    她喃喃道:「報警……」
    我看她神色有異,連忙從包裏找出男友賀成的照片,給她看。
    「上個月,你見過這個哥哥嗎?」
    小玉點頭,「……是警察。」
    「你知道他到這邊做什麼嗎?」
    「要、要說嗎?」小玉小心翼翼地問。
    「要說。」我握着小玉的肩膀,正色道:「小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告訴我好嗎?」
    小玉發了一會兒愣,忽然就大哭起來。
    我一驚,一時不知所措,只好把她抱到懷裏哄。
    哄了好一會兒,終於冷靜下來了。
    我正打算換一種委婉的方式再問問,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
    「陸老師,趙玉在你這裏嗎?」
    「她媽媽在找她。是不是跑你這兒來了?」
    是校長劉圻。我只好上前開門。
    「這孩子,成天大晚上亂跑,出了事可怎麼辦啊?」劉圻責備道。
    又跟我打了聲招呼,「小玉總這樣,沒嚇到你吧?」
    我搖搖頭。他們便走了。
    但後來,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
    5
    橫豎睡不好,8月7日一大早,我就出了門。
    這兒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一亮,縣城就有了點人氣,不像昨晚那麼死氣沉沉。
    我在街上隨處走走,和當地人閒聊,不動聲色地探聽消息。
    但是從當地人的反應來看,這段時間似乎沒出什麼大事,一切都正常。
    一無所獲,只好回學校。
    我的課在上午,教的數學。
    總共十六個學生,缺勤一個,正是小玉。
    昨晚我冒了險,直接問小玉是否知道些什麼,相當於是暴露目的了。而從小玉的反應來看,確實有事發生。
    今天我不能貿然再問其他人。既然小玉這兒開了個頭,那麼突破口還是在小玉這裏。
    課間我和其他學生聊聊,基本瞭解了小玉家的情況。
    小玉家比較貧困,添了弟弟後,小玉的父親對小玉很不好,經常打罵她,小學都不想讓她上完,就想讓她在家幫忙幹活,照顧弟弟。
    所以小玉晚上不想回家,躲到學校裏,正是因爲懼怕她父親。
    上午的課上完,我就去了小玉家,作爲新老師進行一個家訪。
    小玉的母親同樣身形消瘦,孱弱得站都站不穩,手裏卻抱着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正是新添的小兒子。
    她客氣地迎我進去,給我拿凳子、倒水,做這些事也始終抱着孩子,一刻都不放。
    我上前逗逗孩子,注意到他脖子上的金鎖很別緻。湊近看了看,款式是周大福的。
    隨後走進裏屋,看望小玉。
    小玉的母親稱,小玉昨晚在外着涼了,今天發了燒,纔沒去上課。
    是嗎?
    我坐在小玉牀邊,見她穿了長袖,都掩蓋不住手臂上被抽打的傷痕。
    七八歲的小女孩,連家都不敢回,實在令人心痛。
    小玉淚盈盈地瞧着我,忽然想到了什麼,伸手到枕頭下拿了個東西,迅速塞到我手裏。
    是個紙團。
    沒過多久,小玉的父親回來了。又高又壯,一臉兇相,正如劉圻所描述的那樣,不是善茬。
    他冷冰冰地打量我幾眼,我無法久留。
    6
    回到宿舍,我展開紙團。
    是一張簡筆畫。巴掌大的作業紙,畫着一棵樹和一彎月亮。
    小玉是想向我傳達什麼信息,這應當是她目擊的一個場景。
    但是這簡筆畫太簡單了,山區最不缺的就是樹,我上哪兒找她畫的這一棵?
    只好暫且擱置,先去上下午的課。
    下午教的是美術。我要求所有學生畫一幅畫,把印象最深的景象畫下來。
    上午教數學時,我發現一個叫周禧的女孩智力有些障礙,現在看來她繪畫能力還可以。
    她畫了兩個並排站着的女孩,而背景全部塗黑,視覺衝擊力很強。
    我問她畫的是誰,她憋了半天都說不出話,智力障礙同樣影響了她的語言能力。
    最後她還是艱難地說:「我,和小玉……罰站。」
    我問:「爲什麼罰站?」
    她的臉憋得通紅,不說話了。
    ……
    我本以爲小玉的簡筆畫派不上用場。
    直到傍晚,我抬頭看見南邊天空的一彎月亮,才又想起那張畫。
    今天是8月7日,七夕節,農曆七月初七。
    初七的月亮是上弦月。很巧,和小玉畫的一樣。
    那一刻,我忽然福至心靈。
    其實仔細想想,小玉所目擊的那件事對她造成了極大的影響,那麼必定印象深刻。孩子的圖像記憶能力是很強的,她會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形。
    這幅簡筆畫看似簡單,但應當並非隨手亂畫,應當符合她當日目擊時的真實情形。
    我開始認真研究這幅畫,想辦法挖掘一些信息。
    首先,畫的是上弦月。上弦月只會出現在上半夜,所以小玉是在上半夜目擊了那件事的發生,這也符合常理——她不可能下半夜還在戶外亂晃。
    其次,上弦月是在農曆每月初七、初八出現。如果小玉所目擊的那件事與延雲縣的案子有關,那麼這件事就發生在上個月的初七或者初八,也就是7月9日或7月10日。這兩個時間點,賀成就在延雲縣。
    第三,上弦月出現在日落後的南方天空,並隨着天體運動逐漸偏西。她所畫的這棵樹正在月亮下方,所以這棵樹也在南方或者西南方。
    第四,畫中的樹向右傾斜,或許也與實際中樹的形態對應。
    第五,小玉晚上出門,多半是和往常以及昨天一樣,不想待家裏,想躲到學校,結果在去學校的路途中正巧看見了什麼。所以這棵樹,應該就在小玉家和延雲小學之間。
    根據這幅畫給的信息,這棵樹可能存在的範圍已經極大程度地縮小了。
    因此我需要在小玉上學的路上,找一棵位於西邊或者西南邊的、形態向右傾斜的樹。
    碰碰運氣吧。
    趁着天還未完全變暗,我把小玉上學的路線走了一遍,發現了五六棵可能的樹。
    而其中一棵,其下的土有些鬆動,像是新翻上來的土,很是可疑。
    我記住了樹的位置,等到夜幕降臨、路上無人的時候,纔打着手電出來,找到那棵樹,就地取材拿了塊石頭,開始刨土。
    刨了差不多有半米深,一塊布料顯露出來。
    仔細辨認,是一件印着奧運會吉祥物福娃的t恤。
    而穿着這件t恤、被埋在這裏的人,已經腐爛了。
    小玉目擊的是一個殺人拋屍的現場。
    肉眼初步判斷,這具屍體是一個月前死的,應當與延雲縣的案子有關。
    我沒有將屍體完全挖出來,只挖出了衣服和手臂。看手臂的長度大小,便知道死的是個孩子。
    但是據我今天的所見所聞,縣裏沒有孩子失蹤。
    對於延雲縣來說,好像一切如常。
    7
    我意識到,延雲縣可能存在拐賣兒童的問題。
    印着福娃的t恤是時興服裝,城裏很多見,但不是延雲縣這個偏遠山區容易出現的東西。這孩子多半是剛從城裏被拐賣進來的,原本就不是這裏的人,失蹤了也沒人關心。
    包括上午看見的小玉的弟弟,長得和小玉一家一點都不像,脖子上掛的周大福金鎖,也同樣不是這裏容易出現的東西。這個小兒子多半就是買來的。
    這也在認知範圍之中,畢竟被拐兒童流向偏遠山區這種事屢見不鮮,社會影響也很惡劣。所以去年,也就是2007年,公安部刑偵局成立了打拐辦,專門打擊拐賣婦女兒童犯罪。
    拐賣這種泯滅人性的惡行,在越窮、越閉塞的地方,就會顯得越惡劣、越血腥。人一旦被繁衍的慾望完全支配,就和野獸沒什麼區別了。
    或許延雲縣的案子就和拐賣有關。
    事情發展到這裏,我以爲我已經觸及了真相。
    後來回想起來,這樁讓我恐懼多年的案子,到這裏纔剛剛開始而已。
    ……
    現在能確信的是,這棵樹下埋了屍體。
    但是暫時不能聲張。必須等摸清了全貌,再做整體打算。
    於是我開始把土往回填。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模糊嘈雜的人聲,還有凌亂的手電燈光四處亂掃。
    有不少當地人打着手電出來,似乎在找什麼——按理說,日落而息的當地人晚上是不出門的,所以我才選這個點出來。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好趕緊關了手電,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把刨出來的土迅速填回去,重新掩埋好。
    然後摸着黑繞了一段路,避開大部隊人羣,回到學校。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正是睡覺的時間。我回了宿舍也沒有開燈,直接就坐到了牀上。
    遠處仍然有模糊的人聲,那些當地人還在找,他們到底在找什麼?
    難道是找樹下的那具兒童屍體?
    難道是我想錯了,那個孩子確實是延雲縣當地的孩子,當地人發現他失蹤了,所以都出來找?
    這不合理啊。
    無論是看小玉目擊的時間,還是看屍體的腐爛情況,這孩子都是一個月前就已經死了並埋在樹下的。怎麼可能過了一個月,大夥才意識到他失蹤呢?
    一會兒還是得出去看看,到底是什麼情況。
    我胡亂思考着,煩躁得忍不住捶牀。
    捶了一下,又一下。
    捶到第三下。
    忽然,我的拳頭被一隻大手握住了。
    我幾乎心臟驟停。
    8
    第二次了,我房間裏有人。
    這次是個男人。
    我產生了應激反應,本能地一拳揮過去,撲了空。
    隨即翻身下牀,迅速退到門口,開燈。
    燈光驟亮,然後我看清了——是賀成,出現在我房間裏。
    很可怕,真的很可怕。我心跳過速,難以平復。
    我讀的警校,受過一定訓練,心理素質還可以;如果換做別的女孩,嚇得精神失常都有可能。
    賀成站在白熾燈下方,白光在他臉上投下濃重的暗影。幾天未見,他已經徹底判若兩人了。
    他身形消瘦,面色陰沉,眼睛脹滿血絲,直勾勾的,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讓我極度不適。
    我完全無法將他與記憶中的男友聯繫起來。
    「你怎麼來了?」我別開眼,語氣有些生硬。
    他說:「今天七夕。」
    我說:「不是分手了嗎?」
    他沉默,有些惶惑地看着我,過了一會兒好像想起來了。
    我這才意識到,他的精神仍然是不正常的。
    他的神態、他的語氣、他的眼神,全都不正常。
    到這一刻,我才真正害怕起來。
    眼前這個男人,我既愛他,又怕他——人的感情怎能如此複雜?
    我明明是爲他來的延雲縣,現在卻完全不想見他。我已無法坦然地與他共處一室了。
    或許我現在,真的只想要一個真相而已。
    我貼着房門,手背到身後,緊緊握住門把手。
    我想打開門逃出去,可是往哪裏逃呢?
    我原本就只有宿舍這一個藏身之地而已啊。
    「……賀成,你出去吧,好嗎?」
    我小心翼翼地同他商量,聲音都在發抖。
    他看着我,不說話。
    又是靜默對峙,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腿軟得幾乎要跪下了。
    他點了點頭。
    我轉動門把,幫他開門。他便走了出去。
    我立刻關門,反鎖。
    窗子沒法鎖,就在房裏找到一把長尺,抵在窗框上,再把窗簾拉嚴實。
    做完這一切,渾身早已冷汗琳琳。
    我從未想過,我和賀成會走到這一步。
    我回想起前天吳輝那條短信:和他分手,別查了。
    那時候我聽不進任何阻攔的話。現在我忽然在想,爲什麼吳輝也勸我分手?
    我拿出手機,回覆吳輝。我問他:爲什麼?
    他的回答仍然言簡意賅:賀成有問題。
    是的,我也有這個感覺。
    賀成不僅僅是受刺激了,他似乎還有其他問題。
    我打了吳輝的電話,追問他賀成到底什麼情況。
    吳輝猶豫再三,還是說了。他仍然不提延雲縣的案子,但他揭露了賀成不爲人知的另一面。
    吳輝說,那次賀成來延雲縣,對延雲小學的兩個孩子有過猥褻舉動,一個是趙玉,一個是周禧。這是賀成離開後,劉圻向他們反映的。
    單位裏很重視,第一時間詢問賀成是否確有此事,賀成默認了。
    好在是輕微的猥褻,山裏的孩子單純不懂事,沒造成什麼嚴重後果或心理陰影。
    但是出了這種事,對賀成的前途是有影響的。賀成上過電視受過表彰,在當地有一定知名度,這事不便聲張。所以單位也只是私下裏找他談了幾次話,希望他趕緊迴歸正途。
    誰知醜事被揭穿後,賀成直接破罐子破摔,主動提了離職,從此精神不振,自甘墮落下去。
    我聽得神思恍惚,不知是何時掛斷電話的。
    一旦蓋棺定論,以前的很多細節似乎都另有解釋了。
    賀成以前也去偏遠小學支教過,還去福利院當過義工,我一直認爲他是個很有愛心的人。
    難道他做那些好事,其實是爲了滿足自己見不得人的癖好嗎?是因爲那些缺愛的窮孩子好拿捏嗎?
    或許一個人表面上有多陽光向上,背地裏就有多陰暗齷齪。相戀兩年,我從未想過賀成會有這樣的惡癖。
    就在剛纔,他還出現在我房間裏……
    我打了個寒顫,再次檢查門窗,不敢再關燈。
    我想明天再找小玉和周禧,旁敲側擊地問一問。
    話說回來,我從未告訴任何人我來延雲縣支教這件事,但是賀成爲什麼能找到我?
    我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9
    這一夜很長,晚上下了暴雨。
    我聽到好多人在外走動,吵吵嚷嚷,忽遠忽近,彷彿是來自夢中的聲音。
    8月8日早晨,雨停了。
    問了人才知道,昨晚他們在找的是小玉。
    昨天白天我還去看過她,到了晚上她就失蹤了。
    爲什麼?她晚上又偷跑出家門了嗎?
    那晚劉圻說:「這麼小的孩子,成天大晚上亂跑,出了事可怎麼辦啊?」
    現在一語成讖了。
    有人說,最後一次看見小玉時,她身邊有個年輕男人。他描述了那個男人的體型特徵。
    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
    小玉昨晚失蹤了,而賀成昨晚出現了……
    ——我不敢再想,我只想找到小玉。
    昨晚衆人找了幾個小時,因爲天太黑又下了雨,後來就沒再找了。今天繼續。
    我和他們一道,爬上了附近的山,找遍縣城的每個角落,呼喊小玉的名字。
    除了山谷的迴音,無人應答。
    轉眼又到了天黑,仍舊一無所獲。
    我精疲力竭地走過縣城的街道,抬眼看見一家飯館開着電視,在播中央一臺。
    2008年8月8日晚,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開始了。
    航拍鏡頭下,一簇簇煙火升向夜幕,砰然綻放。由煙火組成的巨大腳印,正沿着北京中軸線向前走,氣勢磅礴,振奮人心。
    我爲這壯觀的一幕深深震撼,又覺得那每一步都重重踩在我心裏。我被壓得喘不過氣,卻還是目不轉睛地盯着看。
    最後一個腳印走完,路好像就走到了盡頭。
    就在這時——
    找到了,找到了!
    我聽見有人這麼喊。
    ……
    時隔一天一夜,終於找到了。
    但準確地說,只找到一半。
    小玉躺在極爲隱蔽的山崖下,一個坑洞裏。她眼睛睜得很大,衣衫不整,身上遍佈傷痕,已經死去多時了。
    並且,坑洞裏只有她的上半身,沒有下半身。
    腰部被齊整截斷,絕非山中野獸所爲。
    我心痛得無以復加,幾乎是看到屍體的那一刻,就知道臨死前她經歷過什麼。
    受過毆打,受過虐待,被殘忍地殺害,腰斬而死——到底是什麼樣的禽獸,要對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下這種毒手?
    我再次想起,昨晚小玉失蹤了,而賀成出現了。
    旁人問小玉父親是否要報警,小玉父親看着小玉身上新傷疊舊傷,有些遲疑。
    小玉母親卻終於放下了懷抱的男嬰,哭喊着撲上去:「這可是我們親女兒啊!」
    最後還是決定,不報警。
    不過小玉晚上總是躲去學校,學校有責任,要賠一筆錢。
    我忽然意識到,我並不能以普世的價值觀來分析這小縣城裏發生的事。與世隔絕的深山老林裏,很多罪惡都是這樣簡簡單單就地掩埋了。
    被拋屍樹下的孩子也是,小玉也是。
    他們根本不在乎,真正該對這件事負責的人是誰。
    我退到一邊,無意間抬眼,就看見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在遠處的樹旁邊。
    發現我注意到他,賀成就往後退,藏進夜色裏。
    當地人協商一致不報警,但我報了警。
    這也意味着,此地我無法久留了。
    10
    小玉的下半身還沒找到,警方還沒來得及上山,又有第二個女孩失蹤了。
    是周禧。那個智力有障礙,但畫畫很好看的女孩。
    她和小玉都被賀成猥褻過,這樣的聯繫令我絕望——他是想毀滅證據嗎?
    毀滅證據也便罷了,爲什麼要用那麼殘忍的手段啊?
    他已經不是我記憶中那個善良正直的警察了。說是惡魔,都不爲過。
    有了小玉的前車之鑑,周禧的父母快要瘋了,哭天喊地四處求人幫着找。
    衆人不敢停歇,又投入到下一波尋人中去。
    8月9日上午,警察上山後,抓緊勘察了小玉被殺的案發現場,但是昨夜的雨太大,不能指望還留下些什麼。
    小玉的殘屍還未被草草下葬,警方將她運下山帶回局裏。
    同時,警方也分派了人手,一起尋找周禧。
    我報警一事自然是暴露了。安全起見,之後我的行動都得和警方同步。
    尋找周禧的過程,同樣十分艱難。
    山區地勢複雜,縣城沒有監控,如大海撈針,沒有任何突破口。
    8月9日傍晚,我再次看見賀成鬼鬼祟祟的身影,他步速極快,好像要去哪裏。
    這一刻我的憤怒達到了頂點,我直接朝他的方向跑去。
    兩名警察見狀,也跟了上來。
    我們離開了大部隊,追着賀成上了一座山。
    四下都是茂盛的樹林,暗紅的夕陽光難以滲透。天色越來越暗,這樣的條件下追蹤並不容易。
    一個晃眼,前方的身影就不見了。
    我們跟丟了,只好放慢腳步,朝着可能的方向慢慢摸索。
    如無頭蒼蠅一般,在這座山上四處亂轉,走了一個多小時,天都快黑了。
    某一刻,旁邊有輕微的聲響,我循聲過去,聽見了哭聲。
    正是周禧。
    她還活着,正發着高燒。身上同樣有被毆打侵害的痕跡。
    她在噩夢中不停哭泣、說胡話,反覆提及一個名詞。含糊不清,我沒聽明白。
    賀成再次消失了。大概是發現我們跟隨,沒來得及下手。
    所以現在,倖存下來的周禧,成了最重要的證人。
    11
    解救下週禧後,警方隨即問我追的是誰。
    我猶豫了片刻,供出了賀成。
    彷彿做了一個重大的人生決定。我對賀成已經徹底斷了念想。
    我拿出賀成的照片,一個當地人便高喊:「就是他,我最後一次看到小玉,她就和這個男的在一起!」
    有充足的動機與時機,以及人證,雖然證據還不足,但基本已經可以確定賀成有嫌疑。
    警方封鎖了縣城,排查可疑人員,排查了兩天,沒找到。
    說是封鎖,這裏的地勢也很難真正封起來,賀成已經離開了。
    警方將周禧帶回局裏,我也一同下山,離開了這座縣城。
    12
    事情發展到這裏,我以爲我已經知道真相了。
    只需要等周禧醒了,等小玉的屍體驗了,補足證據鏈,就會實施抓捕。
    可是那時,我忘記了非常重要的一個點——小玉的下半身仍舊沒有找到。
    接下來的發展,大部分都是後來案子結束了,吳輝告訴我的。
    離開縣城後,警方立即立案偵查。
    首先是小玉。
    小玉的致死因是窒息,卻在死後被腰斬了。
    兇手爲什麼要這麼做,上半身和下半身又爲什麼不在一處,這是疑點。
    小玉被害那一晚下了大雨,又時隔一天才找到,因此屍體上很乾淨,幾乎找不到有效的嫌疑人毛髮、皮屑、體液等證據。
    腰斬傷是當地人最常用的砍柴斧所致,兇器也沒有找到。
    警方派了一隊人,繼續在延雲縣尋找小玉的另一半肢體,以及兇器。
    總之小玉這邊,暫時沒找到直接證據。
    其次是周禧。
    周禧第一時間被送去兒童康復中心進行治療。她是倖存者,本應提供有效的證詞。
    但她畢竟只有八歲,遭受侵害後產生了極大的心理創傷,近乎失智,只會反覆講着一個讓人摸不着頭腦的名詞——
    「觀音娘娘,觀音娘娘……」
    延雲縣當地沒有寺廟,沒有供奉觀音。問孩子父母,他們也一頭霧水。
    要等周禧恢復神智,還需要一段時間,醫生也說不準。這點不能心急,不能爲了查案把孩子刺激得更加病重。
    所以周禧這邊,也暫時沒有直接證據。
    此外,就是有最大嫌疑的賀成。
    一個月前,賀成被指控猥褻了兩名女孩,這點刑偵大隊所有人都可以作證,賀成本人當時也默認了,還因此葬送了警察生涯;一個月後,這兩個女孩一死一傷,案發時賀成出現在了延雲縣,行蹤詭祕可疑,沒有不在場證明。
    兩市警方開展合作,賀成曾隸屬的刑偵大隊也參與了本案。
    賀成逃回家的次日,吳輝便帶人來到他家。
    賀母先是懵了,隨即拼命阻攔,哭喊着不讓抓。
    吳輝解釋是傳喚過去配合調查,但大家心裏其實都清楚,抓捕是早晚的事。
    於是他們帶走了昔日的同事。
    13
    警方想通過賀成的口供,獲知小玉下半肢和兇器的下落,補足證據鏈。
    可不論怎麼審,賀成從頭到尾都一言不發,好像知道警方證據不足一樣。
    賀成曾是一名刑警,對審訊的手段很瞭解,如今作爲嫌疑人也很難乖乖就範。
    他既不配合調查,也不爲自己爭辯。無論如何,他都低垂着眼睛,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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