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想過利用金融交易搞垮一個國家？】

2017年11月，調查新聞媒體The Intercept刊出了一份簡報資料，據信資料來源是阿拉伯聯合大公國（United Arab Emirates）駐美大使Yousef al-Otaiba的電郵信箱，這份由哈維蘭銀行（Banque Havilland）所準備的簡報，規劃了利用金融交易製造一個國家的經濟危機，掏空它的外匯存底，而這個被當作目標的國家是和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素有不合的另一個產油國卡達（Qatar）。

根據簡報，這宗計畫的任務宣言就是「掌控殖利率，就決定了未來」（Control the yield curve, decide the future），而這是根據以下幾點：「經濟制裁只有在所有參與者都遵守的時候才有效」、「重要的是西方國家的觀感，越多受到譴責的不當行為，經濟制裁就會越有效」、「匯率掛鉤的壓力只有在所有參與者都遵守的時候才會發生」、「維持匯率掛鉤需要花用鉅額的央行外匯存底」。

根據這些觀點，哈維蘭銀行規劃了三個步驟。首先是新成立一個境外投資基金，用來隱藏它和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關係，這個基金將持有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已經投資的卡達政府公債，還可以買進更多公債，除此之外，它還會買進卡達公債連結的信用違約交換（credit default swap），當卡達違約機率越高時，這些交易的價格就會上漲。

接下來，利用關聯企業間頻繁的買賣交易，製造鉅額交易量的假象，這種操縱有價證券價格的手法通常被稱作「粉飾交易」（painting the tape），並且進而壓低卡達公債的價格，讓其他市場參與者認定卡達政治局面不穩定，進而跟進賣出手中的部位，如果這手法成功的話，將會造成市場喪失信心，掉進一個不斷追低價格的漩渦中。

另一方面，隨著卡達公債的價格不斷下跌，信用違約交換的價格則會上漲，這都會進一步影響市場對卡達政府的信心，並且對卡達的貨幣帶來壓力，因為卡達里亞爾（riyal）匯率和美元掛鉤，所以如果境外里亞爾價格下跌，卡達政府就必須利用外匯存底買進更多美金來穩定匯率。

第三步則是公關攻勢，利用混亂的財金情勢打擊國際間對卡達的信心，透過市場上的負面新聞讓市場參與者對該國更加失去信任，可能也要讓其他對卡達有意見的國家一起出聲，比如說沙烏地阿拉伯（Saudi Arabia）和埃及（Egypt）等。

這些計畫顯然不是為了要獲利，就像簡報提到的，如果一切成功，阿拉伯聯合大公國也很難賣出手中持有的卡達債券，因為屆時該國的財務狀況將會變得很糟。

那麼這些計畫的目的是為了什麼呢？當時卡達正在準備舉辦2022年世界盃足球賽，但是面對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等國家的抵制，已經導致卡達的基礎建設和人力成本上漲，根據簡報所述，如果卡達必須將外匯存底用在保護貨幣和本地市場上，能花費在建設上的資金就會更少，而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等國家計畫讓世界盃的主辦權由幾個國家共享，而不是由卡達獨佔。

哈維蘭銀行是由英國保守黨金主Rowland家族所擁有的一家私人銀行，2009年當冰島陷入金融危機時，David Rowland買下該國最大的Kaupthing銀行在盧森堡的分行，並且以位在避稅天堂耿西（Guernsey）的家族別墅為其命名。

哈維蘭銀行的成立，有安德魯王子出了一臂之力，因為Rowland家族的保守黨政治傾向，他們與前首相David Cameron關係良好，也不避諱與某些爭議性的政治人物往來，比如說被指控洗錢等多項罪名的奈及利亞能源大亨Kola Aluko。

而其中關係最密切的就是後來在2022年當上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總統的Mohamed bin Zayed（簡稱MBZ），根據一份內部資料顯示，2012年時MBZ在哈維蘭銀行的存款有3,800萬美元，並且稱他的家族「是銀行和股東網絡的關鍵」。

這代表哈維蘭銀行不只是為MBZ管理財富而已，當MBZ在2011年想要進入南非洲的商品交易市場時，Rowland家族和MBZ的顧問Will Tricks做了一番研究挑選了辛巴威（Zimbabwe），甚至透過在阿布達比設立信託，迴避美國和歐盟對辛巴威某些涉及貪腐的政治人物所施加的經濟制裁。

也在同一年，在非營利組織「人權觀察」（Human Rights Watch）批評阿拉伯聯合大公國逮捕和騷擾異議人士後，David Rowland透過設立在耿西的一個新的基金會捐給該組織200萬美元，該基金會的主席、也曾經擔任哈維蘭銀行董事長的Graham Robeson後來成為該非營利組織的理事之一，「GJR在人權觀察和保守黨的位子對老闆來說非常重要，這對我們的工作很有利。」David Rowland在一封電郵中寫道。

在2012年，當MBZ的兄弟所擁有的曼徹斯特城足球俱樂部（Manchester City Football Club）因為花費高於收入遭受歐洲足總禁令時，Rowland家族和Tricks設立了一家公司，以球員肖像權的名目支付了2,450萬英鎊給球隊，並且承受了1,200萬英鎊的球員行銷出場費用，而這背後的資金都來自阿拉伯聯合大公國。

這些事件一再說明了掌控哈維蘭銀行的Rowland家族與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執政當局的密切關係，而這份由在哈維蘭銀行擔任分析師Vladimir Bolelyy所撰寫的簡報，也是透過某位在該銀行擔任高階主管的Rowland家族成員寄給Will Tricks，最後又輾轉寄進了阿拉伯聯合大公國駐美大使的電郵信箱，最後被駭客所發現，並且洩漏給調查新聞媒體The Intercept。

事後看來，不論原因為何，這份計劃顯然最後並沒有被採用，卡達最後還是舉辦了世界盃足球賽，而該國與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等國家之間的衝突最終得到緩解，但是卡達的貨幣里亞爾的確一路走貶，跌到了歷史低點，卡達十年期公債的殖利率則是上升，這些危機直到2017年11月才結束。

根據卡達政府後來所述，它們賣出了在紐約持有的美國國庫券共30億美元，並且花了超過400億美元來穩定貨幣。

不過這些是否是因為哈維蘭銀行所研擬的計畫還有待商榷，根據某些專業人士的說法，這份計畫似乎過於天馬行空，似乎是出自沒有太多貨幣市場交易經驗的人之手，「我真不敢相信他們就這樣付諸文字。他們說的可是勾串要操縱市場」某位匿名人士這樣對The Intercept說。

「要操弄一個主權國家的債券殖利率是非常困難的。」曾在摩根史坦利（Morgan Stanley）銷售結構型衍生性商品，現在在聖地牙哥大學擔任教授的Frank Partnoy說：「這是詹姆斯龐德（James Bond）電影的題材，但是在現實世界中大概不會太成功。」

這份簡報也十分草率，他並沒有仔細地分析卡達的債券和衍生性商品市場，也沒有估計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可以動用的資金，也沒有提到萬一卡達發現這些奇怪的交易，進而出手穩定市場時要怎麼回應，還有當卡達的動盪可能對整個波斯灣國家造成的連帶負面影響。

從財金的角度，這份簡報也低估了卡達的資金實力，儘管當時因為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等國家的抵制，讓卡達的外匯存底從350億美金降低到240億美金，但是卡達的國營企業還有相當充沛的資金，更不要提3,350億美元的主權基金等等。

「銀行總是想賣一些複雜的商品來賺取收入，但這個想要賣的東西可能是個很糟的點子。」Partnoy說。

或許最糟的是涉及違反證券交易法規的問題。

曾擔任檢察官、也曾在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urities and Exchange Commission）任職的Jacob Frenkel說，因為這份計劃可能涉及在美國市場的交易、透過美元結算或是利用位於美國的伺服器，所以將會讓美國的檢察官和主管機關得以取得管轄權，而其中很多明顯違反美國證券交易法規的行為。

「為了進行交易而成立公司，以創造市場有興趣的假象，是操縱市場活動中常出現的類型。」Frenkel說，光是這點就足以引起主管機關的關注。

當The Intercept揭露這份簡報時，它們曾經和David Rowland之子、在哈維蘭銀行英國分行擔任執行長的Edmund Rowland確認，但後者說他們從來沒有做這些事，因此無可奉告，而代表該銀行的律師則致電說，「哈維蘭銀行沒有進行債券、有價證券、信用違約交換或任何和卡達相關金融工具的交易，也沒有相關計畫」，「該銀行是備受尊榮的私人銀行，不會涉及或是對政治題材有任何評論」。

不過這件事並沒有就這樣畫上句點。2019年四月，卡達在紐約對哈維蘭銀行和另外兩家位在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金融機構提起告訴，該國指控這些銀行對「對卡達發動金融戰爭」，而哈維蘭銀行則引述先前所發布的聲明表示，該銀行已經透過外部會計師事務所進行調查，並且確認他們沒有涉入報導所述的交易。

有趣的是，在這宗訴訟中，卡達律師揭露了哈維蘭銀行委託外部會計師事務所完成的報告，其中包括在2017年10月，當David 和Edmund Rowland知道The Intercept即將揭露那份簡報時，前者在電話裡對後者說「我們不要在銀行的電郵系統裡留下任何紀錄」，而後者在另外一通電話對前者說「把你的手機丟了」。

該銀行的律師說，卡達只是選擇性地揭露電話紀錄，Rowland並沒有打算要摧毀或隱瞞任何證券，而是擔心電話和電郵會遭到駭客入侵。

儘管這宗訴訟後來在2022年初以不對外揭露的金額達成和解，但是英國金融行為監理總署（Financial Conduct Authority）和盧森堡證券金融監督委員會（Commission de Surveillance du Secteur Financier）也在2020年三月對哈維蘭銀行展開調查。

那時候哈維蘭銀行說這份報告是在2017年九月中所撰寫，比卡達央行所說的六月要晚，也晚於所謂的操縱市場行為，該銀行也曾一度主張那是為了阿拉伯聯合大公國持有卡達債券的風險管理交易策略。

經過兩年的調查，金融行為監理總署在2022年二月以哈維蘭銀行提供不適當的建議，計畫操縱卡達債券交易的行為，對該銀行發出警告。「草擬且散布這樣的簡報，會讓哈維蘭銀行暴露在未來被利用在金融犯罪的風險」主管機關這樣寫道。

2023年五月，金融行為監理總署再度開罰，它對哈維蘭銀行施以1,000萬英鎊的罰款，該銀行前倫敦分行的執行長Edmund Rowland罰款35.2萬英鎊，該分行資深經理David Weller罰款5.4萬英鎊，該分行員工Vladimir Bolelyy罰款1.42萬英鎊，三人都被禁止在金融業工作。

主管機關在調查後認定，在2017年九月到11月間，哈維蘭銀行從事不正當的行為，包括草擬和散布一份包含操縱交易策略的文件，以對卡達債券市場或價格製造虛假或誤導的印象，目的是要讓卡達里亞爾貶值、和美元間匯率脫鉤，進而傷害卡達的經濟。

其中Edmund Rowland要求Bolelyy撰寫這份簡報，而Weller也著力甚深，這三人都從事了不正當的行為，不再適合在任何受監管的活動中擔任任何工作，而Rowland和Weller的行為特別嚴重。

「哈維蘭銀行的行為積極地鼓勵了金融犯罪，提供操縱交易的想法給有政治利益、可能對這些想法有興趣的人士。不言自明的是，這些行為完全不能被接受。」金融行為監理總署執法及市場監理部門主管Therese Chambers說。

「Edmund Rowland和Bolelyy的行為是故意的。Weller辯稱自己以為另外兩人只是在開玩笑，但是身為資深經理，他的行為是魯莽輕率的。這些行為很明顯有不當的風險，但是他沒有尋求任何不會再繼續的保證下就接受了這樣的風險。」

這些裁罰還未確定，因為哈維蘭銀行、Edmund Rowland和Vladimir Bolelyy都在上訴中，David Weller本人沒有提起上訴，但是David Rowland儘管未受到裁罰，不過他主張主管機關的決定帶有不公平的偏見，所以也對Weller的裁罰提起上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