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集《人與類人的n種狀態》Story 1 《一個人的城市》第11章 懸在空中的巨石

第11章 懸在空中的巨石

2022年三月之前，有多少人預見到，中國會在防疫上出大問題？想必沒有幾個。

他也沒有。

中國，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國力強盛。中國年輕人見慣了高樓大廈、地鐵高鐵，隨便到哪個發達國家，都能批評人家基建落後，不是處處破敗，就是活像大農村。

中國，還是一個高度中央集權國家。我們的制度優勢，就是能夠集中力量辦大事——宣傳部門已經把這句話刻在了每個中國人的腦子裡。中國能集中的力量，是無與倫比的。

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中國了。

多年來，中國人都自豪，從大禹治水開始，我們就特別牛逼。能修長城，能挖大運河，能辦一切大事，能存亡絕續，挺過一切災難。

這不，到了2022年，全球還有幾個國家在新冠清零？中國依然堅持！

更不用說上海。

北、上、廣、深。上海，中國一線城市的老二，也是中國最國際化的大都市，北京如果不是首都，萬萬不能壓上海一頭。上海是中國人均GPD最高、醫療資源最充足、從全國各地吸資源和人才最厲害的地方之一。邊遠經濟不發達地區，防疫粗暴，比如說在新疆，因為人走出了公寓樓，在樓下散步，就被防疫人員拿手銬拷在樓道口的鐵欄杆上——這種事，2020年，他就在微博上看到過。上海肯定不會搞出這種事。

上海會在防疫上，出什麼大問題嗎？

他不覺得。S也不覺得。

2020年初，武漢多麼危急，醫院擠滿了發燒、呼吸困難的病人。全國人民自發往武漢寄口罩，在國家安排下，各地抽調醫護人員支援武漢。武漢參考2003年北京應對SARS時建小湯山醫院的思路，決定建火神山醫院和雷神山醫院，專門收治新冠感染病人。部分建材和工人從外地運來。工人兩班倒，日夜不停趕工。全國人民在網上看施工直播，最高線上觀看人數超七千萬。火山神醫院，2020年1月23日決定要建，1月25日動工，2月4日就開放床位，逐漸交付使用。雷神山醫院也一樣神速，1月26日動工，2月8日開放床位，逐漸交付使用。

這些，是任何其他國家都做不到的事。

當然，後來武漢很快發現，新冠病人數以萬計，這兩家醫院加起來才2600張床位，根本不夠。於是又徵用了室內體育館這樣的大型建築，改成方艙醫院，用來隔離輕症的新冠病人，防止他們留在家中，傳染給更多人。

武漢從2020年1月23日上午10點開始封城。2月11日起，全市封社區，對新冠確診者或疑似者所在樓棟，就封樓。4月8日武漢城市解封，但市內的社區還繼續封了一段時間。5月14日，武漢對全市市民開展核酸檢測，又找出了一批無症狀感染者。6月16日，武漢最後幾例無症狀感染者解除隔離醫學觀察。

當時900萬人困守武漢城中。衛健委官方在2020年4月17日公佈武漢市新冠肺炎疫情資料訂正情況：“截至4月16日24時，武漢市累計確診病例50333例，累計死亡病例3869例。”在醫療資源被嚴重擠兌的情況下，致死率頗高，按照官方的死亡人數和病例總數，做個除法，結果是7.68%。就是這樣的處境，靠著封城、隔離、全民核酸，5萬多病例也清零了。

2020年1月24日是農曆除夕，本來1月30日農曆元月初六，是春節最後一天假，國務院給全國又延了3天假，2月3日元月初十才要求上班，因為國家希望推遲全國範圍內的人員流動。

而很多人充分利用了這個長假期宅在家裡的時間，用微博、微信瘋狂地轉武漢人的求助資訊，傳遞在當地如何能儘快做上核酸檢測、誰有多餘的口罩和家用制氧機願意給別人、哪個醫院還有重症床位之類的消息。轉發明星們捐款捐物的義舉，轉發各地醫務人員一批一批集結趕赴武漢援助的新聞，開各種玩笑說江蘇省果然散裝得十分徹底，標語橫幅，只寫市不寫省。一起痛斥武漢紅十字會在調配口罩、防護服等防疫物資時十足飯桶、占著茅坑不拉屎，一起臭駡武漢和湖北省級官員顢頇無能，一起在網上看火神山醫院、雷神山醫院施工直播。

S本來不太用微博，可能一個月也不會在微博上更新任何一點東西。有的人就喜歡熟人社交，有的人更喜歡陌生人社交，無可厚非。但是那段時間，S也在微博上瘋狂地轉發，一天轉幾百條。

他在微博上的幾千個關注者中，就有S，一直都在。不然，遠在南太平洋，相隔萬里，他怎麼會知道，2020年的一月底、二月初，S一天到晚刷微博，幾分鐘就轉發一條武漢相關的內容。

S是他以前的合租室友。在他離開上海之前，他們倆一起租別人的房子。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S剛剛註冊了微博不久，發現不少日劇字幕組會在微博上發日劇資源，在廚房裡非常高興地拿著手機比劃，告訴他這件事。他瞥了一眼S的手機，記住了S在微博上的名字。

那時他們倆住在一個房子裡，已經幾個月，只是交換了手機號和微信，還沒有什麼深交。他出於好奇，第二天在微博上關注了S的帳號。隨後發現那傢伙好無聊，關注列表裡有一些明星，一些電影評論家，一些美食和探店博主，一些寫小說的，一些字幕組，一些醫生，一些科普人，還有幾個緊跟時事熱點的意見領袖，加起來100多人。自己不發東西，有時轉轉關注物件發的內容。

在他的幾千個關注者中，S應該算是普通人的代表。對他們來說，微博不是一個重要的發聲、觀察、交流的平臺，網路也不是生活的中心。現實生活已經很豐滿，賽博世界並不重要。

2020年一月，是他到這個國家的第十四個月。S有他的微信，有他的郵箱，那一年多中，只是微信上問過他，你航班落地了嗎，找到房子沒有，學校哪天開學，你在那裡還好嗎，就很少再給他發資訊。他也不會主動發資訊給S。

一種默契。是不是有些不曾言明的東西，可以在分離中，緩慢死去，無疾而終。

2020年1月19日，周日，農曆臘月二十五，距離除夕還有五天，他在微信上問S，你是不是還住在那裡？

那裡，是哪裡？

他想S是不是搬家了，還是故意在逗他。我出國前跟你一起住的那個房子。我在淘寶上要買些東西寄給你。

什麼東西？S問。還是那裡，不過，我過年前要回老家，過兩天就不在了。

S還住在那個社區、那個單元、那套60平米小房子裡。那個兩室一廳的房子，他們倆一起住了好幾年。

兩盒N95口罩和兩瓶75%酒精的手部消毒液。最好不要長途旅行，也不要去人多的地方。

為什麼？

他給S發一些截圖，他在微博上看的。因為微博的審查員總是經常飛快地和諧掉他們認為有害的內容，很多謹慎怕事的博主也經常發了內容又馬上自己刪除，他早就養成了截圖的習慣。

在武漢當地，一些傳言可能在十二月末已經發酵，但是在微博上，數百公里之外的上海、北京，有少數人開始討論這些事，開始回憶2003年的SARS，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了。

S過了十多分鐘，才回復他。剛才應該是在仔細看截圖。

不知道這個做商業基因測序的公司有多可靠。那個病毒真的是SARS嗎。不過我相信武漢的醫生也不會故意亂說。我會關注這個事。

東西，我買了，走順豐。商家說今天就發貨，2天送到，但還是要等。N95口罩在一般藥房不一定有，不過你可以就近去找個藥店，買些普通的醫用口罩，一些應急藥品，先備著吧。他打字。

好的。

不要回老家。車站這種地方人太多，室內開空調，你很難堅持戴口罩。待在家，少去公共場合。

好的。你不給你媽也買些口罩和消毒液嗎？

他和S是因為新冠的爆發，才重新開始聯繫的。

回想年初春節，那甚至像狂歡。在2020年夏天，一切漸漸平復，有一天S跟他發資訊。我想很多人感到了一樣的亢奮。大家痛駡湖北官員時，應該充滿我們是主人翁的責任感。我們平常可以指名道姓、公然罵省部級官員嗎？罵完了，沒幾天中央還把他們給撤了，把上海市的一把手調去當湖北省的一把手。民眾的呼聲，從來沒有這麼有用過。

你是否發現自己的話裡，有一些非常好笑的東西。他打字。

什麼？

我國的一切權力屬於人民，官方檔總這麼說。我們從小學到大學的課本裡，都這麼說。如果這是真的，那個春節，大家又為何會覺察到它是一個稀有的時刻。如果一個東西只有極少數時候才有用，它就基本等於沒用，不是嗎？

杯子只有10%的水，也不能說它沒有水。我還以為你是個樂觀主義者。S回。

如果我能像妖怪一樣活成千上萬年，不，甚至不用那麼久，幾百年就行。那我就肯定不怕幾十年。但可憐的人類，比較好的年華只在20歲到60歲之間，不要說幾十年，就是三四年，都會感到很痛苦。

他打出了一串不知所云的話。幾十年什麼呢，三四年什麼呢，其實他也不知道。或者說，他不是準確知道。他只是憑直覺而動罷了。

S沒有回復。

到了2020年秋天，S又問他，2003年春天，北京的醫院，真的幹過那種事嗎？救護車拉著SARS病人滿街轉，不讓人躺在病房，就是為了不讓WHO來視察的工作人員發現？這不是編的段子？不過，我們醫學院的老師，的確說，非典時北京很亂，當時的衛生部長在記者招待會上，對中外媒體講，非典病例，廣東省有一千多，北京只有12個，北京非常安全。其實滿不是這麼回事，北京應該有三位數的病人，而且醫生護士感染的不少。後來，真相被301醫院的蔣醫生捅到外媒那裡，衛生部長和北京市長都免職了。上海當時壓力小很多，總共只有2個病例、7個疑似病例。

我不知道。他說，2003年，我們還是傻逼中學生呢。是微博上那個姐姐講的，反正我是看了她那麼說，才覺得維穩大於防疫，是我國政府的傳統藝能，才會在1月19號給你網購口罩，還勸阻了這邊的兩個朋友回國過年。2020年1月24號是除夕，這個國家2月3號就禁止來自中國大陸或在那過境的人入境了，公民、居民及隨行配偶子女除外。他們拿著工簽，回去過年，多半就進不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進來。那個姐姐，功莫大焉。她至少改變了好幾個人的命運。救護車的事，能不能證實，並不重要。

S哭笑不得。你這個人，怎麼這樣。

他在2022年三月中旬，開始感到有點不對勁。

上海市衛生健康委員會，在微博上的官方帳號叫“健康上海12320”，之前發的通報資訊，都是這樣的：

2月1日：昨日無新增本土新冠肺炎確診病例，新增境外輸入18例，治癒出院25例，解除醫學觀察無症狀感染者3例。

2月16日：昨日無新增本土新冠肺炎確診病例，新增境外輸入13例，治癒出院11例。

2月28日：昨日無新增本土新冠肺炎確診病例，新增本土無症狀感染者1例，新增境外輸入性新冠肺炎確診病例45例，新增境外輸入性無症狀感染者10例。

後面會附上詳細的資訊，輸入病例的國籍、出發地、抵達時間、確診過程；本土病例的性別、年齡、居住地址、流行病學調查結果。

通報裡也會強調，本土新增病例或者無症狀感染者，是在隔離管控中發現。

上海一直試圖用一種精細的方式，控制疫情。發現一個病例，迅速找到此人全部的密切接觸者。家人、熟人、鄰居之外，在公共場合的密切接觸者，也要通過攝像頭把他們全部找出來，帶走，集中隔離。反正全市到處裝滿了攝像頭。

24小時內密接全抓走，就算之後其中有人確診新冠，危害也比較小。

上海也會搞封鎖，但是每次封，儘量只封較小的範圍或者較短的時間。比如封一個住宅社區，市區的社區一般也不大，郊區的，會大一些。封一個醫院，就封一天半天，把裡面的人都測一遍核酸，結果出來，沒有異常，就放人走了。

上海不搞大範圍的封鎖，也不搞普測核酸。這兩者，其他城市都實施過了。最近的一個例子，西安因為新冠Delta社區傳播，在2021年十二月下旬，開始封城，封了一個月多，全員做核酸，也不知道做了幾輪，到了2022年年初，一月下旬，才逐漸恢復正常。

上海市新冠肺炎醫療救治專家組組長張文宏說，上海的做法是“陶瓷店裡抓老鼠”。的確很像。所謂易碎的瓷器，就是上海居民的正常生活。

2021年10月31日，Halloween，三萬多遊客在上海迪士尼樂園遊玩，離園時，所有人必須做了核酸採樣，才准走。當天下午，杭州向上海通報，有兩個江西人10月30日在上海迪士尼樂園遊玩後，當天乘高鐵返回江西，在火車上被原籍的疾控中心電話通知是確診病例的密切接觸者。兩人被安排就近下車，轉送到杭州的醫院，於10月31日確認其中一人核酸陽性。上海方面如臨大敵，但也只是禁止迪士尼樂園和迪士尼小鎮再有遊客進入，工作人員監督裡面的遊客嚴格佩戴好口罩，所有人離開前必須一一做核酸採樣。

上海疾控采完樣，就直接讓遊客們走了，要求他們24小時後自己再去做一次核酸檢測。第二天，11月1日上午，上海衛健委宣佈，這批遊客的檢測結果均為陰性。迪士尼樂園關閉兩天后，11月3號就恢復運營了。

他總覺得，如果是在北京，或者北方某個城市，搞不好就會把三萬多人就地扣上24小時，要等第一次核酸結果出來，甚至48小時，兩次核酸結果出來，才會放人。Halloween差一點，就會變成真的恐怖之夜。

上海能這樣，已經是足夠的人性化、足夠的膽大。衛生系統的領導，也是官員，也要擔心自己烏紗帽的。或許，是上海的官員們擁有另一種自信：就是先放人走了，又怎樣？做核酸採樣時，就登記了身份證資訊、手機號碼、在滬位址，有了這些，一旦發現個別人檢測結果是陽性，天羅地網，分分鐘把人抓回來隔離。還能把全部密切接觸者都找到。

到了三月的第三個週六，3月19日，他傍晚四五點，躺在床上刷微博，“健康上海12320”發的通報資訊，就變成這樣了：

昨日新增本土新冠肺炎確診病例8例、無症狀感染者366例，新增境外輸入性確診病例12例、無症狀感染者6例。

他往前翻了幾天。

3月18日：昨日新增本土新冠肺炎確診病例57例、本土無症狀感染者203例，新增境外輸入性新冠肺炎確診病例10例、輸入性無症狀感染者2例。

3月17日：昨日新增本土新冠肺炎確診病例8例、無症狀感染者150例，新增境外輸入性確診病例15例、無症狀感染者6例。

3月16日：昨日新增本土新冠肺炎確診病例5例、無症狀感染者197例，新增境外輸入性確診病例10例、無症狀感染者1例。

3月15日：昨日新增本土新冠肺炎確診病例9例、無症狀感染者130例，新增境外輸入性確診病例12例、無症狀感染者3例。

……

3月10日：昨日新增本土新冠肺炎確診病例4例、無症狀感染者76例，新增境外輸入性確診病例42例、無症狀感染者16例。

3月9日：昨日新增本土確診病例3例，新增本土無症狀感染者62例，新增境外輸入性確診病例26例，新增境外輸入性無症狀感染者10例。

相隔10天，3月19日昨日新增，變成了3月9日昨日新增的五六倍。

他感到自己最近對上海疫情的關注，太少了。雖然零星也看到一點，有人說有大白在旁邊樓出現、社區被封了，同事沒有來上班，說是作為次密接被帶走了，好害怕。這些總沒有定量數字這麼精確直觀。微博的演算法，導致不是關注的每個帳號發的資訊，都會被關注者看見。微博就想讓app流量大，用戶看到的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看到的是不是垃圾，完全不重要。如果那天他沒有特別打開“健康上海12320”的主頁，他也不會看到這些。

他在微博的搜索框裡，輸入“上海 疫情”，看到了很多普通人的議論。

松江有疫情，閔行也有了，嘉定也有了。我在九亭鎮瑟瑟發抖。怎麼搞的，上海的郊區比市區還不安全？

開始還以為普陀的廣場舞老阿姨們，要為上海這一輪疫情負責，搞到後來，原來是徐匯的隔離酒店放毒。

奧密克戎BA.2怎麼這麼嚇人？無症狀比例近90%？不做核酸都發現不了，感覺這回上海好危險。別的國家疫情嚴重，難道我們也逃不過？

我們社區有密接，2+12。小孩開始還高興，不用去上學，後面就不行了，每天我們對著電腦工作，她就搗亂拆家。隔壁社區有確診，比我們慘許多，結結實實，不准下樓。上海這一輪疫情快點過去吧，搪不牢。

3月開始，上海疫情新聞發佈會的主持人都是張沁，現在又換回尹欣了，聽起來跟陰性一樣。兆頭會不會好一點？

市里讓有疫情的重點區域16、17號2天做2次核酸篩查，接下來又讓非重點區域3天分批做1次篩查。上海還是用上了核酸普測。其他地方不敢搞精准防控，只能搞一個也不放過的全員挨捅，現在上海也學樣了。我們還好，聽說重點區域，捅完一輪，第二輪已經來了。

他感覺上海正在Omicron爆發的起步期。這裡剛剛經歷了一次高峰，雖然他沒有什麼深切的感覺。

這個國家，2022年1月23日首次宣佈出現Omicron的社區傳播，當天的新增病例，才幾十個。二月末，報了一個非常驚人的數字，3萬2千多。昨天的資料還沒有。前天，3月17日，似乎好了一些，日新增1萬4千多。

這個國家人口500萬左右，只是上海的五分之一，面積卻是上海的四十多倍。平均人口密度不及上海的兩百分之一，12歲以上人群疫苗接種率完全接種率超過90%，最後一針超過4個月就可以打加強針，加強針比例也不低。這裡尚且如此，上海又會如何？

他用微信給S打視頻電話。S按掉了，回他，在排隊，旁邊有人。

排什麼隊？他問。S沒回，他又發。上海官方通報的新冠日新增在飆升，看起來不太妙。

過了一會兒，S回，有一陣了。3月1號，普陀區出了第一個社區病例，事後發現是奧米克戎。到今天，大半個月，資料飆升不奇怪。

你出去戴好口罩，家裡多囤些吃的。雖然我覺得，上海不太可能封城，還是多備些物資比較好。

你怎麼知道上海就不會封城？S回。過年前，西安就封了。幾天前，深圳也封了，14號開始，封7天，到20號。

但深圳才1700萬人口，而且全是年輕人。上海是2500萬，老人特別多。封城怎麼保障物資供應？我覺得根本做不到。

中國哪有做不到的事。領導的思路都是政治掛帥，排除萬難，也要執行XXXXXXXX。去年年末，西安決定封城時，日新增才五六十個。深圳封城前一天，3月13日，日新增也才八十幾個。不滿一百，他們就封城。今天上海報的資料，都三百多了。就好像一塊萬噸重的石頭被繩子吊在半空，我只奇怪繩子居然還沒有斷，它居然還沒有掉下來。

別多想了，快去囤東西。

其實我們社區已經被封了。兩天前。

為什麼？

據說是有個密接。

哪個樓？不是我們同一個單元吧？

不是。是社區西北面的一棟樓，跟我們這裡有點距離。

你剛才說排隊，是排隊做核酸？

猜對了。

社區封多久？

2+12。全員關2天、測2次核酸，沒事不可出門。剩下12天自我健康監測，出社區要經批准。居委會和物業把守著大門。已經做了兩次核酸，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又讓我們做核酸。

能出去上班嗎？

不能。問居委會，回答就是你可以申請居家辦工，要不然網上開個證明去跟單位請假。

你是醫生，你不能在家辦工。

他們還問了我是哪個醫院的呢，就是不同意我去上班。不知道公立醫院的醫生，能不能被網開一面。

能出去買東西嗎？

不行。但是可以網購，快遞送到社區門口，保安噴消毒液，堆在那裡。去拿時，要保持距離。

他略感安心。既然快遞可以送到，我在網上給你買幾箱壓縮餅乾、幾箱午餐肉罐頭、幾箱薯片巧克力、幾瓶蛋白粉複合維生素片之類的。其他東西，你自己看著買一些。

你這個人。S只回了他這4個字。

他看著手機螢幕，耳邊幾乎響起了S說話的聲音，眼前又好像看見了他帶笑的眼眸。

關在家裡，有吃的，你肯定會分給現在的室友吧？他之前都避免問起S現在的室友。就好像那麼個人，應該不存在。但是他都離開那麼久了，S又沒有結婚，自然還是會找個人來分擔房租。

哦，他現在不在。高校也封校了，不准隨便出入，他們封得比我們還早。他租這個房子，本來是用來跟女朋友過週末的。S回他。我跟你說過嗎，我現在的室友是復旦的物理學在讀博士。

沒說過。那人不來正好，你一個人可以清淨點。

可是，我並不想要一個人的清淨。

他無法回答S的這句話，只發了一句，我去拍壓縮餅乾和午餐肉。

那一天，他還是相信，上海不會封城。

這是2022年的三月，Omicron已經橫掃全球。英國首相，二月就宣佈取消英格蘭所有新冠限制措施。美國沒什麼防疫管制措施了吧？歐洲跟這裡的防疫措施，也不痛不癢，就是戴口罩、疫苗證書這些。大家跟Omicron共存了，並沒有怎麼樣。

當然，中國防疫政策要轉向，黨中央說了算。上海官員即使想人性化管理，也不可能改變大方針。他覺得上海不會封城，倒不是他認為上海官員敢違背中央，率先搞“與新冠共存”，純粹是因為，他覺得上海做不到。

一個2500萬人口的城市，怎麼能封城？

只要對商業和物流的運作有一點瞭解，你就會明白，在城市裡，普通市民能買到蔬菜、雞蛋、肉類、牛奶、洗潔精、洗髮水、香皂、廁紙，這些東西不是靠魔法搬運的。進入現代社會之前，農村勉強可以自給自足，自己種糧食蔬菜，自己種棉花織布做衣服，養雞養豬，摘點皂角、燒點草木灰洗衣服，搞點葉子擦屁股，只有鹽需要買。現代社會，一切生活必需品，都由他人供給。從這些東西的生產地，到普通市民手中，中間要有無數的商人，經銷商、大賣場、小販、小超市，一層一層地轉運，食物、洗髮水、廁紙之類的東西，才會出現在你家幾百米或者幾公里以內的地方。

中國的封城，恐怕不會像這個國家的Lockdown一樣，允許超市、加油站、藥店、診所、醫院開門，允許初級產品生產加工、快速消費品供應分銷、物流快遞企業開工，允許人們出門購物、買藥、看病、散步、遛狗。這樣子，叫什麼封城？！

如果你把2500萬人關在家裡，短則1周起步，如深圳。長則1個多月，如西安。2個多月，如武漢。怎麼保障物資供應？西安只有1300萬人，武漢當時只有900萬。

2500萬人的採購，本來是分散的個人行為，在此時被集中到一些送貨管道裡。就算年輕人會網購，那需要多少人送貨才夠？更別說上海老年化特別厲害，人群中可能有高達百分之三四十的老年人，根本就不會網購，如果運氣不好，沒有孩子、親近的晚輩親戚代勞，他們只能等著對面鄰居救濟，或者居委會送東西上門了。

不准人們出門，卻希望人們在家不會餓死，這不就等於，一個人毛細血管全堵死了，還希望這人不死，並且健康長壽。

上海在能力上無法封城，導致病毒封不住，從而讓中國防疫政策轉向，也算順理成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