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群居生活2
這個房子,在Lockdown前後,6號房,住的是個印度女生。
他跟她簡單聊過,她跟他情況差不多,都是來這個國家讀書,畢業後拿了open工簽。不過她完全沒有提到自己的工作,他也從來沒有看到她上午穿戴整齊,準備出門,所以她最近有沒有工作,這是個未知數。
其實很多人來這邊讀書,目的就是移民。讀書——拿open工簽——找一份工作——申請技術移民,是一整套流程。雖然花的時間略多,人也必須耗在這裡,但與投資移民相比,這依然不失為一條花錢不太多、成功率較高的路徑。有些人還算有錢,但是高額的投資移民,金額太高,低額的投資移民,成功率又不是百分之百。還是這個好。工作怎樣,不重要,掛名的也行,能把永久居民簽證辦下來就好。
她有一些朋友住在附近,都是些印度女孩子。時不時會來串個門,房間裡傳出女生們的笑語喧嘩。有時候,同伴們來找她,一起開車出去。她有一輛銀色的車,駕駛室裡掛了一個白色的捕夢網當裝飾。
身為一個女生,獨自跟一群陌生的異族男性,住在一個屋簷下,可能多少有點缺少安全感。她在屋子裡時,除了做飯,不太踏出自己房間,也不太跟別人聊天。
這邊大型超市里,會有各國的食物,可以找到中國的生抽、速凍水餃,日本的味噌、海苔,印度的咖喱、鷹嘴豆。那個印度女生喜歡買一種小餛飩,一包又一包,大冰箱裡她的格子塞滿了,就塞在第一層的上面。這小餛飩,長著上海餛飩的樣子,但特別迷你,只有指節大,同一包裡,有白有綠。綠色的面皮,令人想起清明時的青團。他在超市里也看到同樣的小餛飩,看包裝袋成分表寫著麵粉和雞肉,一時好奇也買了一包,吃過後決定再也不買了。面多肉少,吃起來像面疙瘩。
她還曾經拿廚房裡的烤箱,烤過茄子塞肉。印度有這個菜嗎?他之前還以為,印度菜就是把各種食材全煮成糊糊呢。
7號房,是個金色短髮的男生,本地人。也是IT Support,管網路安裝的。才二十多歲,可是上唇留著小鬍子,看起來顯老一些。開一輛BMW,下班回家後喜歡靠在自己的車上抽煙。
好像很喜歡植物,在自己的門外,放了很多小盆栽。還有兩盆蘆薈,半人高的盆,放在廚房裡。蘆薈喜幹忌濕,這裡多雨,人行道上都能長出一種完全貼地的白綠色地衣,蘆薈養在室內更安全些。可惜,野蠻女友不知為何,愛跳上花盆去咬蘆薈的葉子,過段時間,就有一片斷葉,落在廚房的地上。眼看那兩盆蘆薈就要被貓折磨而死,也不見主人把它們搬回自己房間裡。
在他的感覺裡,7號房小哥,有點像他在上海認識的某些上海男生,大學是在本地讀的,工作後才剛剛開始獨立生活,在家被父母寵得厲害。
Lockdown期間,餐館都不開。大家只能自己解決吃飯問題。有天,7號房小哥在廚房,手裡拿著一包粉絲,看到他,很高興,說我見過你煮一樣的東西,教教我怎麼做。他一看,應該是在本地大型超市買的東西,雖然是中國出口的,但包裝袋上有英文寫了怎麼煮。但他還是耐心教了:倒水到鍋裡,水燒開後,把粉絲丟下去,煮8分鐘,撈出來,裝到碗裡,倒上你喜歡的sauce,也可以加一些辣椒粉和大蒜。就得到了一句非常生硬的謝謝。
煮個雞蛋,忘記時間,水燒幹,雞蛋煮炸了,搞得半個灶台都是,過了兩三天才來收拾。
做完飯,廚具丟在廚房,堆在水池旁邊,好大一堆。
幸好Lockdown才兩周,要是時間再長一點,要是這位天天做飯,其他人恐怕要瘋。
八月中旬,還沒有人知道過幾天會Lockdown的某日,7號房小哥在門外抽煙,看到他經過,試圖跟他聊天。問他以前在中國幹過什麼。他說程式師,在殺毒軟體公司、電商平臺、基金公司工作過。又問他為什麼想移民。
這也是可以問的嗎。他只是在這裡工作,又沒有逮著人就說,我想長期待在這裡。怎麼就默認他想移民了。為什麼想移民?難道說因為我的國家不如這個國家嗎。
他的回答,其實挺無厘頭的。我喜歡徒步,這裡風景不錯。
對方似乎不怎麼相信這個回答。又問,你有駕照嗎,有時開車旅行更好。
這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覺得再這麼讓對方問下去,自己遲早要發飆,於是非常乾脆地換了個話題,說,我看新聞,好像這兩個月比特幣漲了,從29K的低價回到47K了。你有沒有買?
對方聽了立刻臉色大變,說自己曾經有31個比特幣,但是弄丟了,找不回來了。一連串的F-Word 冒出來。
你有比特幣嗎?7號房小哥問。
他說,沒有,一個也沒有。
這場對話,就在7號房小哥痛心疾首的駡街中結束。
7號房有一個落地玻璃門,可以直接出入,不用經過大門。所以那個房間的租客,本來就更容易跟其他人生疏一點。
以前,有人教了他一個心理學的發現。在其他變數相同的情況下,決定人們是不是喜歡彼此,有3大影響因素:1. 空間上的鄰近度。2. 相似性。3. 熟悉程度。
他問,三個因素的權重係數,各是多少?
對方笑得要死,說,你這真不愧是理科男生本色。心理學只有一部分分支,研究成果是帶定量數位的。
好吧。
南島在Lockdown 2周、三級警戒1周之後,就降到二級。生活似乎恢復正常,只是去室內的商店要戴口罩,餐館堂食不得超過50人,其他一切,跟過去好像沒太大區別。
有天,他下班回來,發現7號房門前那一排盆栽綠植,有一半被打破了,土在玻璃門前的水泥地上,灑了一片。7號房,門關著,窗簾拉著。車也不見,應該是人沒有回來。
他進門,見到小胖子,問,發生了什麼事嗎。
小胖子說,我不知道。
那些泥土和陶盆碎片,很快就被收拾掉了,仿佛沒有發生過什麼。
過了兩天。他前一天沒睡好,上班到下午3點多,覺得不舒服,就跟老闆請假,提前回來。門前的空地上,一輛車也沒有,有車的人都不在家。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之間,聽到有人敲門。
但是,好像敲的不是他的房門。
然後,他聽到5號房小哥和3號房小胖子說話。
你的信,和包裹。
哦,謝謝,我正在在等這個呢。小胖子說。一個新的耳機。比我原來那個更好點。
他們倆就開始討論遊戲。過了一會兒,貓叫,話題又轉到了她早上怎麼拿尖尖的爪子紮人,逼主人起床投喂。
5號房小哥忽然說,前天上午你在家吧。
我在睡覺。你也在家吧。小胖子說。
我在自己房間裡,沒看到什麼。
你聽到什麼了嗎?
一輛車開進來,有個女人的聲音,叫他的名字,使勁拍那個玻璃門,大喊浪費我的時間、我的錢去哪了之類的。然後就是砸東西的聲音。
啊,年輕人。小胖子說。
貓又叫了。
停了幾秒鐘,又有敲門聲。但這次,敲的是他的房門。
他躺著沒有動。
他不在嗎?5號房小哥問。
他在的,我半個小時前看見他回房間。可能在睡覺?
呃,自從上次我買的口罩找不到了,我就想提醒你,注意自己的包裹。
謝謝。我在網上買了什麼東西,會注意查物流狀態。確保投遞的那天我在家。
他們倆又聊了幾句,就結束了。
他躺在床上,想,你們倆就這麼在我房門外聊天,不怕我聽到嗎?不過,也有可能是有意的。因為remind you,這個you,單數複數,你或者你們,都是you。
這件事,過去了大概兩周。十月初,有個週六的上午,9點多,他起床,洗漱完,去廚房。週六不用上班,他想煮點意面和雞胸肉,當brunch。
他注意到外面停了一輛藍色的pickup truck,上面已經裝滿了東西。隨後,一個金色短髮的中年女士從車上下來,打著電話,大聲問,你還有什麼剩下?
她舉著手機走進來,他在切雞胸肉,沒有跟她打招呼,她也完全沒有理他,走到那兩盆半死不活的蘆薈前,問,廚房裡有兩盆很大的植物,是你的嗎?冰箱裡還有什麼?
他把雞胸肉切好,丟進鍋裡煮著,就回自己房間了。留下那位女士在廚房裡翻冰箱。
那大概是7號房小哥的媽媽吧。不僅發色是一樣的,氣質也很像一家人。
不久,那輛藍色pickup truck開走了。廚房裡靠牆的地上,留下了兩個方方的棕色印子,是花盆的印記。廚房水池邊上,堆著的那一大堆廚具,不見了。7號房的玻璃門外,那些盆栽也都不見了。
7號房小哥搬走之前,當然沒有告訴他。也不知道有沒有跟其他人告別。
不過就是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群租房的情誼,略等於無。也不需要什麼告別。
八月Lockdown時,他曾經跟一位定居深圳的大學師姐,說起他現在的生活。她也是為數不多的人之一,知道他已經離開上海、跑到這個國家來。
5個男性和1個女性住在一個屋子裡,除了公園,大家沒處可去。幸好八月的尾巴天氣已經暖和起來,不像前兩個月,那麼陰濕多雨。
聽起來,也不至於特別悲慘。有沒有長得比較好看的人?她問。說不定,你也會在那裡發現幸福。
去你的。他回道,你怎麼不想像一下,一個人在上海的群租房裡發現了幸福。
到了十月中旬,6號房印度女生,也搬走了。同樣是沒有任何徵兆,沒有任何說明。他要上班,甚至沒有看到她如何搬走。只是某天傍晚,他在廚房做飯,看到有一輛陌生的車開進來,在院子裡停下。一個陌生的黑髮男子下車,走進來,手裡拿著手機和鑰匙,打開了6號房的門。
他聽見那個人在房間裡打電話,問,它在什麼地方?過了片刻,那個人拿著一件什麼東西,出了門,開車走了。
從那天起,他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印度女生了。
那個黑髮的男性,是不是她的partner呢?不知道。那個人雖然也是黑髮,不過看起來不太像印度裔。不過,也沒人規定,印度裔就一定要找個印度裔。
十月下旬,小胖子在家休息夠了,終於開始找工作。
他跟5號房的小哥,還是一如既往,上班。
7個房間空了2個。這個國家的邊境封鎖還未取消,遊客和留學生都很少,並沒有新租客出現。房子裡人口密度大降,令人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