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
宋.黃庭堅——《雜詩七首.其一》
一、
萬暉十六年,夏夜。
這樁上等的檜木門上,刻著的是仙女與龍王在雲雨上行魚水之歡,仙女雖然有五官,我們卻看不出她的喜怒哀樂,與其說是仙女,倒像是個神像的浮雕,至於躺在仙女身下的龍王嘛……祂的表情究竟是激昂?是憤怒?應該是這兩種情緒之一,但究竟是哪個,我們也不知道;門外傳來的,是其他房間的樂音與歡叫,不像這間小房,只點了一盞燈火,只躺了一對不愛噪音的男女。
火紅的髮絲散落在男子全身,錯節盤根,像是火焰熾烈燃燒,可當男子伸手觸摸這萬縷火絲,手指與掌心卻只感到冰涼,他轉頭看看依偎在他胸膛的女子,見她赤裸的肌膚比雪還蒼白,瘦弱的體態看似雲一樣輕,這種病態的身材理應沒什麼人喜歡,可還是很多客人指名要她伺候,畢竟有著赤髮金瞳的女子可不多見。
「您要不要娶我呀?」女子用頭輕輕磨蹭著男子的脖頸撒嬌道。
男子看上去不為所動,他本身就是個看情況表露情緒的人,但包括他自己在內,絕大多數的男人,面對大美人依畏著自己撒嬌時,內心還是會感到愉悅吧。
「我瘋啦?妳可是有夫之婦呀。」男子說完,忍不住得意地嘴角上揚。
「又沒關係,夫君也知道我喜歡您呀!」女子不服氣地伸手纏住男子的胸膛。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一個朝廷官員,娶一個已嫁的……」男子忽然止住了話語,他不好意思說出最後的詞彙。
「已嫁的……?」女子露出笑臉,她像隻看見獵物入網的蜘蛛般,將原本纏住男子胸膛的手,慢慢往下滑去,伸進被褥中,在男子兩腿中間停下。
男子突然像著了魔般,隨女子手腕的律動急促呼吸,雙頰與耳根漸漸脹紅,時不時發出幾聲呻吟。
「總……總之……妳別再說傻話了……」男子說話的聲音高了幾分,沒想到一語畢,腿間的快感立刻消退而去,男子立刻往下一看,發現女子的手停止了動作。
女子稍稍移動上半身,嘴唇來到男子耳邊細語道:「您若答應教寒兒詩賦,我就繼續。」
女子閉上眼,伸出舌頭舔上男子紅透的耳根。
「我才剛教會她識字,現在正在教她提筆寫字,所以她要學詩賦,還尚早了些。」
「所以您是願意教她的囉?」
「妳要我教她啥都可以,所以快點兒!」
「『願意教我的孩子任何事』,聽到此番情話,敖淇自甘任勞任怨。」
夜風微冷,輕輕地從窗外溜了進來,牆上的窗朽因而顫響,油枯的燈火又盛燃了一瞬。
二、
翌日清晨,卯時方至,天色未明,一戶稍顯老舊的小屋卻已升起灶火,在廚房掌勺的是一位約莫十二歲的矮小姑娘,動作熟練地不像是小孩,她還遺傳了父母的赤髮金眼,以及眉心的一朵焱梅。
突然,有人推開了家裡的大門,朝灶房飛奔而來,但小姑娘不以為意,因為那是她熟悉的腳步聲。
「好香啊!!!」一名高大的男人闖入灶房,垂涎欲滴地看著鍋中那被煎的金黃的大魚,他的頭忍不住朝鍋子越伸越近。
「爹,閃開點,被噴起的油燙著了怎麼辦?」小姑娘不耐煩地將父親推開。
「哎呀妳放心!爹就算臉被燙傷了,還有身體可用啊!」這男人語畢後,竟還自信地兩手插腰,大笑起來。
小姑娘懶得理會她這樂天過頭的爹,只是面無表情地嘆了一口氣,將煎好的魚盛盤。
「敖鬱,別打擾寒兒做飯,出去出去!」敖淇走進灶房,伸手將丈夫拉了出去,害他險些被門檻絆倒。
敖淇幫忙準備碗筷,而敖鬱則欲哭無淚地抓住門邊。
「爹,您先去飯廳歇息吧,飯快做好了,等會兒就拿過去。」
「遵命!爹聽寒兒的!」敖鬱對可愛的女兒唯命是從,乖乖滾出灶房。
「娘也是,快去歇息。」小姑娘看向敖淇勸道,卻見敖淇傲氣地扭過頭去:「哼!我不要!老娘就是要留下來幫我孩子。」
小姑娘看著母親對自己鬧脾氣,垂下眉頭露出了苦笑,下一刻卻放下手上的勺子,張開雙手朝敖淇跑去並緊緊抱住,任性地在母親懷中撒嬌,她的頭頂能感受到母親手掌的溫度,全身享受著今晨照進窗戶的第一道煦光。
三、
從熱騰騰的飯菜端上桌,到敖氏夫妻倆扒第二碗飯,過不到半刻鐘的時間,對他們來說,會拿筷子就是最好的餐桌禮儀了,這兩人就像好幾天沒吃飯的旅人,剛好遇到一位願給他們白吃白喝的好心小姑娘。
不過,小姑娘看到爹娘那麼愛吃自己做的飯菜,內心可是高興的不得了,她爹娘的作息不像一般人一樣朝九晚五,而是每天都深夜出門工作,到了快日出才回家,她曾多次吵著也要出去掙錢,可老是被爹娘嚴正反對,只准她留在家打理家務、吃飽穿暖、跟著陳大人好好念書學習,小姑娘爭不過爹娘,也只好乖乖聽話,但她很清楚,爹娘雖然每天早上回家總表現的朝氣勃勃,可臉上與肢體的疲態,是怎麼也藏不住的。
小姑娘每天都忍不住心想:「我好像……是拖累他們的累贅。」
「寒兒,陳大人昨晚跟我說會教妳詩賦,妳可要認真學,知道嗎?」敖淇鼓著雙頰,嘴裡含滿食物說道,應該也只有她丈夫和女兒聽得懂在說什麼。
「孩兒知道了,但學詩賦要做啥?能掙錢嗎?」
「哎呀就跟妳說了,別老是想著錢,妳現在這年紀,不該去想掙錢的事,好好讀書學習,等科舉上榜了就有錢了。」敖淇不耐煩地一邊解釋,一邊伸手盛湯,直接把湯倒進還有白飯的碗裡,這是她習慣的吃法。
「掙錢的方法有很多,但考取功名是最慢的方法。」小姑娘低著頭看著碗裡的飯,喃喃自語了起來,而她爹娘現在的緊要之事就是填飽肚子,自然沒聽清女兒在抱怨什麼。
「對了寒兒!,阿爹昨晚陪陳夫人玩了最新的房中術,她答應會派人送新衣服來給妳。」敖鬱故意把這事藏到現在才講,就是想給女兒一個驚喜,興奮的表情透露出他迫不及待想看女兒反映的心情。
小姑娘露出了微笑,滿心期待地問:「那爹的呢?她也會送爹新衣服穿嗎?」
敖鬱將飯大口地扒進嘴裡,話語含糊:「哈!爹只要臉是乾淨的就行,衣服隨便穿穿也沒差!」
「嗯……孩兒明白了。」小姑娘沒有收起微笑,但眉角卻是無奈地稍稍下垂,她像是早就料中了父親的回答,也懶得再說些什麼,安靜地開始動筷。
在一天之中,小姑娘只有早飯和晚飯時間能與爹娘相處,他們一家人能說上話的時間不多,對於彼此也說不上了解,明明已經很熟悉怎麼相處了,但還是一點都不了解對方。
因為根本不了解養育自己的家人,所以小姑娘總是會在心裡胡思亂想,今天也不例外:「打掃家務、煮飯、讀書,爹娘說我只需做這三件事,剩下的事我不用煩惱,不用擔心錢的事,只要科舉上榜就會有錢了,打從我有記憶以來,每天都是過著同樣的日子,也不知道這種日子要過到什麼時候,最重要的是……我若試徒不利,那咱們家會永遠維持現狀嗎?」
「爹、娘,孩兒若科舉沒上榜怎麼辦?」小姑娘忍不住開口問道。
「那就再加把勁呀!」敖淇立刻下意識地回應道,敖鬱也在一旁點頭同意。
「但若一直沒考上呢?」小姑娘繼續追問,她心中有個想要的回答。
敖淇和敖鬱卻對女兒的煩惱感到無比納悶,睜大雙眼又皺緊眉頭,充滿疑惑地互相看了看對方,他們倆的表情,就像在內心同時說出:「這要怎麼回答呀?」
敖淇急忙伸手摸摸女兒的頭安撫:「哎呀……妳先不用想那麼多嘛!」
「就是呀就是呀!妳專心做現在該做的事就好!」敖鬱一臉苦笑地附和。
小姑娘好一陣子都不願說話,爹娘的回答都不是她想聽的答案,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一直逼問他們還沒發生的事,或許是想透過這種方法,讓爹娘注意到自己有不同的想法吧,但若主動說出自己的想法,就變成不聽話的小孩了,小姑娘不想讓爹娘生氣,於是她又將真正的情感活埋進內心的最深處,驕傲地抬起頭發誓道:「爹娘請放心,既然你們為孩兒取名為寒英,那孩兒必不負此名,凌寒獨自開,一樹獨先天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