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娃。」惶惶不安的聲音在耳邊輕輕叫喚。
但她沒有回應,只管在山林中時而躲藏時而奔走。帕娃拉著不再是嬰兒的阿德莉,蹲伏在草叢中確認周邊安全。「不要發出聲音。」
阿德莉只好聽話閉上嘴跟著屏息,沒多久,什麼東西在地上拖行的聲音從寂靜無聲的林子深處響起。
撇除藏身草叢中本就遮掩視線,在帕娃脫離大厄掌控後,幻境便陷入無邊黑暗,沒有光線可供照明,就算睜大雙眼,阿德莉也什麼都看不見。更令人氣餒的是,聽覺也沒有因此變得比較敏銳,除卻偶爾呼嘯而過的強勁冷風,林子裡只剩下寂靜,任何一點細微聲響都像放大,反而分不出聲音遠近,阿德莉只能從拖行聲變成類似蠕動爬行的聲音推測,那東西可能已經來到兩人附近。
在黑暗中仍能來去自如的帕娃也不敢大意,兩人肩並肩緊貼彼此,一動也不敢動,過了不知道多久,帕娃判斷那東西已經遠離之後,便又拉著阿德莉迅速起身離開草叢,在樹林中奔跑起來,發出一連串的窸窣聲響,阿德莉聽得膽戰心驚,深怕大厄因此發現他們的行蹤。
黑暗引出了最恐怖的想像力。也是在這時,阿德莉察覺到迎面而來的風聲有些怪異,風裡好像有從遙遠地方傳來的野獸呼號,她們被發現了嗎?跟著這個念頭而來的是一個冷顫。「有東西在那裡。」
「不要往黑暗裡看,妳看不到祂的,反而祂會先看到妳。」帕娃的聲音也微微顫抖著,明明很近,聽起來卻有些遙遠。
阿德莉聽話閉上雙眼,順從跟著帕娃的領路。也因此,她能感受到整個幻境的肅殺之氣針對著她們兩人,此處已不再是囚禁帕娃的牢籠,而是狩獵場,沒有任何能力的阿德莉無疑是最無用,也最容易成為目標的幼獸,而帕娃正用盡全力護她周全,就像每個野獸的母親會做的那樣。
而阿德莉知道不幸的母親們是什麼下場。
不安從身體深處不斷湧現,她無法控制自己的顫抖,手明明被帕娃緊握在掌心,阿德莉卻感覺像是在與幻象牽手。
「不要害怕,我在這裡。」帕娃的聲音再次傳來,這次沉穩得讓人心安。
像是在呼應帕娃的話,阿德莉感覺到緊閉的眼瞼上有光,她緊張的微微睜開雙眼,同時跟著帕娃緩緩放慢腳步。帕娃與她點點頭後放開了手,隨後往一朵含苞的白花前進。
就是那朵花散發著耀眼奪目的光芒。雖然耀眼,卻也不及黑暗的侵蝕,離白花三步距離以外,便是光無法驅散黑暗的交界。
兩人分別走進光裡,阿德莉才發現這裡是哪裡。一旁是躺倒在草叢與苔蘚中的慈母木殘骸,這是慈母木曾經矗立之處,是這座山中最神聖的處所,也是帕娃被大厄以幻術綁縛而陷入沉睡的地方。
「阿德莉,接下來我說的話,妳要好好記得。」
帕娃跪坐著,垂頭看花的側臉被長髮遮掩,阿德莉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敏感如她,要不察覺到異樣是不可能的。她有些不安,但仍然先答應,「妳說的我會照做。」
「等等我會打開一個離開幻境的出口,這會引來大厄的注意。祂離我們有點距離,但已經發現這裡了。祂一旦開始動作,速度就會很快,所以……」
「我會先走。」阿德莉將帕娃停頓不知道如何說出口的,自然的把話接下去說,好像事情本該如此,兩人早有共識。她想要說些任性的話,可是已經與帕娃承諾在先,阿德莉猶豫到最後,只說一句:「但是妳一定要跟上來。」
帕娃不僅不回應阿德莉的懇求,也不看她,只是輕描淡寫繼續交代:「妳回去之後要跟所有人說,這期間山會比往常還危險,千萬不可以到山裡來。」
「妳一定要跟我一起回去。帕娃,山會更危險,我們更不能沒有妳。我只有這一個請求,所以拜託妳──我不能沒有妳。」阿德莉話說到後頭已經有些語無倫次,話裡都是忍住不哭的哽咽。
就算不回頭看,帕娃也知道無助少女的臉會是如何充滿悲傷。她也不允許自己回頭看,一旦回頭,就一定會心軟。
從血淚中誕生的大厄難以應付,沒有獲得同等份量的復仇血祭,是不會平息的,帕娃對這點再清楚不過了。除非她可以施展慈母木的祝福,否則她也只能以相似於大厄的血性,賭上性命與之對抗。
她是因為在山裡死去的孩子和這座大山才得以存在,將自己奉獻給還有未來的孩子與如同恩人的山,也沒有什麼不對。帕娃閉上雙眼,將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阿德莉呼喚她名字的聲音漸漸遠去,感受著白花無聲的呼喚,俯身對著它輕輕吹氣,而那徐徐的吐息成功喚醒沉睡中的花,在它緩緩綻開花瓣時,一道刺眼白光伴隨著布帛裂開般的聲響,憑空在花後撐開一道空間的裂口。
風向隨之改變,強烈的氣流不斷往裂口的光中流入,像是貪得無厭想把人吸入那般,一旁的阿德莉也看得目瞪口呆。這是她第一次清楚看見魔法運行。聖女們的魔法不是不知道有沒有在運作,就是低調到無法察覺,而帕娃的魔法美麗絢爛,又帶著危險氣息,處處彰顯著讓人感到壓迫的存在感。
阿德莉深受吸引而走近一步,驚愕發現這不是魔法,而是其他東西。是帶著魔力、屬於帕娃的某樣東西,但究竟是什麼?白花、光芒與裂痕,阿德莉想知道這一切的秘密,她感覺到自己因好奇與對謎底的渴望而心跳加速。
就在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觸摸白光的邊緣時,遠處風中傳來夾雜著女人老人或許還有小孩的多重恐怖尖叫聲,阿德莉嚇得縮回手,回頭看向背後模糊的一片黑暗,卻什麼也看不見。風中有黏膩的腥臭味,不知道是血還是野獸吐息的混濁氣息飄散過來,阿德莉知道黑暗之中有東西在那裡。
帕娃不久前的警告在腦袋裡像警訊般響起,但已經來不及了。
──大厄已經看到她了。
這個念頭才浮現不久,黑暗中有無數細長如鞭的黑色觸手襲來,速度快得讓阿德莉根本無暇反應。也是在眨眼的瞬間,腳邊的泥土地裡快速竄出成排帶著小花和嫩葉的藤蔓,迅速擋在她與帕娃的四周成為護盾,將她與那些散發惡臭的大厄觸手隔絕開來。
但大厄沒有放棄,收回觸手重整態勢後從另一個方向又進攻了一次,而再一次的,土裡又長出新的藤蔓之牆將之擋下。那些藤蔓的形式阿德莉看過,那是帕娃的能力。
「阿德莉,快走!穿過光妳就能回去,快點!」
可是,對於一起離開幻境,帕娃還沒有給予回應。「那妳呢?」
「妳快點走!」帕娃伸手抓住阿德莉的手臂,想強行將她送入裂口,卻被後者用力甩開。同時,藤蔓之牆在大厄的另一波觸手打擊下被擊破了一角,帕娃很快讓新生藤蔓補強,但較為脆弱,或許擋不下大厄再次的攻勢。
「那妳呢!」阿德莉想要得到帕娃親口的承諾,否則就無法移動腳步。她當然怕得想要立刻逃離這裡,可她也害怕回到那邊後沒有帕娃該怎麼辦,她沒有辦法抉擇,它們都指向她最害怕的未來。「帕娃!我們要一起走!」
帕娃似乎說了什麼,但大厄觸手刺穿藤蔓之牆的聲響蓋過了那句話,阿德莉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帕娃往裂口推,她重心不穩,竟就這樣摔了過去。
不要!不可以!阿德莉心裡一陣心慌,雙手在空中揮舞,期望可以抓到帕娃或起碼她的衣袖一角,她要牢牢抓住帕娃不放,兩人一起脫離幻境才行。阿德莉在一陣刺耳的耳鳴後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經穿過白光,跌坐在有著熟悉氣味的柔軟濕土上。
「阿德莉!」
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但阿德莉沒有聽進耳中。她一心只想著帕娃,四周張望了幾遍,都沒有看到那個人,甚至連裂口都不存在了。
她立刻明白過來,帕娃還在「那邊」。
先前盤踞在森林中的冰冷水霧已經被和煦暖陽給驅散,但阿德莉仍然感覺到寒冷,全身顫抖著。她的聲音虛弱而無力,「不。」
莉米堤聖女來到阿德莉的身邊,將她緩緩攙扶起來,剛剛呼喚阿德莉的人是她。阿德莉試圖站穩腳步時想起來,帕娃並沒有消失,她只是沉睡在大厄施展的幻術裡,那已經被阿德莉破解,帕娃一定很快就會醒過來。她轉過頭去看帕娃漂浮沉睡的地方,原本困住山神之子的霧球成了被藤蔓嚴實包覆而成的綠色球體,阿德莉困惑地看著它騰空緩慢旋轉。
尤妮貝聖女也在旁邊,她面無表情,甚至有些冷淡而拒人於千里之外。
「妳做得很好。困住整座山的幻術被妳破解了,妳也毫髮無傷。」尤妮貝又轉頭去看那顆大球,以一種近似於醫師宣告絕症病人終於嚥下最後一口氣的語調說:「但山神沒有覺醒,她打算和大厄同歸於盡。」
少女起初沒有反應過來,當她漸漸意識到尤妮貝的意思之後,雙腿一軟又跌坐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徐徐的風裡,她似乎聽見帕娃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阿德莉,妳要好好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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