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了眨眼,逐漸清晰的視野中出現繁星閃爍的星空。每一顆星星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卻又像是隨意站在那裡一樣,有的與其他星星疏離,有些靠得很近很近,寂寞但喧嘩的景色讓她感到有些熟悉,卻又陌生至極,讓她想起了做為「帕娃」甦醒的第一個夜晚。
手掌試著抓了抓測試身體的感覺,一把鬆軟的泥土被翻起,還帶有些許大雨過後獨有的潮濕氣味。手腳還能動的感覺好奇怪。
她昏迷前的記憶像一場夢,沒有實感,一回想起來就有種怪異的漂浮感,要不是阿德莉曾經在場,或許她真的會認為那一切都不曾發生。
送走阿德莉後,帕娃與大厄陷入激烈纏鬥。兩方穿梭在深淵般的樹林中,她的藤蔓偶爾成功牽制大厄的行動,甚至造成不小傷害,但更多時候只能躲藏,帕娃在大厄面前過於弱小,無力與其匹敵,只能依靠智取。
即使無法取勝也要削弱對方的計畫,最後以一隻手與一隻腳都被硬生生折斷告終。大厄再次抓到她時,劇痛讓她無法行動,只能任由宰割,但是沒有關係,對方也已經傷痕累累,只要在適當的時機給祂最後一擊,即使大厄沒有因此被消滅,也已經無力逃出這個不再受祂控制的幻境。就算臨死,帕娃也是豁然閉上雙眼等待結局。
她知道自己沒有贏,但也沒有輸。
後來發生什麼事了?想不起來。帕娃失去意識前的最後記憶,是自己的身體被貼近的黑影緊緊摟住,快要窒息,但也因此她才能有機會讓藤蔓貫穿大厄無力再維持形狀的扭曲身影。接著一道閃光遮蔽了她雙眼的視線,想必大厄應該也是,帕娃聽見祂細小微弱的破碎嗚咽聲,在耳邊越來越小聲終至消失。
記憶在此中斷。
山林不再闃靜無聲,她能聽見夜間活動的動物們活動的聲音,轉頭一看,發現自己倒在湖畔。湖水映照夜色,偶爾有漣漪泛起打亂一池星天閃爍。
這才是這座山夜裡的樣子。這才是慈母山。
但她知道,即使山是平時的模樣,也可能是大厄的幻術。幻術可以破解,也可以再次被施展,而且她在昏厥前還輸給了大厄,幻境再次被控制也是有可能的。那也無所謂,帕娃已經知道破解的關鍵,只要再找到那朵花──
事不宜遲,她立刻俐落起身,只要這裡呈現的慈母山還與現實的有相似之處,到慈母木的所在之處就不會有問題。帕娃催促自己馬上行動,不知道大厄藏身何處的危險仍在。
就在這時,有個細微的啜泣聲在不遠處的山道傳來。帕娃心裡一驚,立刻順從本能,竄入一旁的草叢隱身其中。
月光從雲層中透出幾許皎潔光芒,照在陰暗山道上,由遠而近的人影越來越清晰,那是一名全身被深色斗篷罩住的女子,邊走邊發出微弱的哭聲,完全沒有發現周遭的異樣,或許也無暇發現。她手上似乎抱著什麼,就像要把臉埋進那東西般垂著頭,帕娃看不清她的臉,只覺得她全身散發不祥的氣息。
跟大厄很像,但又好像哪裡不對。
看著女子一步步走上山道,帕娃意識到那是通往慈母木的方向。
這是陷阱嗎?山裡空氣清新,林間雖沉睡在夜裡卻色彩明亮,這都與大厄打造出來的幻象不同。她不確定大厄是否有能力製造出這樣的幻境,也無法再深入思考踏入險境的可能,因為她聽見細碎的嬰兒哭聲,意識到這是某一段回憶的重演。
帕娃皺起雙眉,雙拳忍不住緊握,憤怒與悲傷全數在胸口復燃。於是她做了與當時一樣的決定,巧妙隱匿起自己的行蹤,悄悄跟上女子。如果那人打算殺害自己的孩子,帕娃就會負責殺害她──所有會害死自己孩子的母親,都該比她們的孩子早先死去。
但跟著那名女子來到傾倒的慈母木前,帕娃就回想起為什麼當時的自己放過了她。女子跪倒在傾頹的巨樹主幹前痛哭失聲,她當然不知道慈母木已經倒下,要是知道,或許就不會上山來將孩子丟棄給慈母木。「怎麼辦?慈母木已經……但是我沒辦法,他們會把妳丟進井裡,怎麼辦?怎麼辦?我沒辦法……我不能……」
在女子語無倫次的隻字片語中混雜著嬰兒逐漸過大的哭鬧聲,帕娃感受到當時沒有意識到,或者被壓抑在滾燙怒火之下的,來自內心深處的深沉悲傷。如果慈母木沒有替她擋下天雷,或許這對母女都還能得救。
只要閉上雙眼,黑暗的心海就會浮現一朵白色的含苞小花,靜靜佇立在慈母木跟前,等待綻放。
無數孩子死在慈母木前的那個地方。
他們還沒來得及長大就死去,但有些東西留了下來。
那就是她。
被山下人稱之為「帕娃」的山之子,「山中魔女」。
因為慈母木的犧牲,自己才得以存活。慈母木為什麼願意?在與阿德莉相遇前,這些都讓她困惑不已,如今看著這名哭泣的女子,帕娃好像有點懂了。
不對,她早就都懂了。當她用盡全力讓阿德莉活下來,撫養她長大;當阿德莉開始展露出對野獸與人類的好奇;當阿德莉年紀再稍長一些,開始會問起山下山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以及當阿德莉不諒解她而選擇離開的時候,帕娃都能感受到有什麼被抽離心臟般的恐慌,縈繞不去。
那是對失去孩子的恐懼。
她不由自主的離開藏身的草叢,帕娃還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但身體已經先動了起來。女子聽見聲音回頭便與帕娃四目對望,那雙眼睛倉皇驚恐,又像是無助許久終於在湍流中找到浮木,但她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看著。
說不上來持續多久的對視,她們明白了彼此是什麼人,也察覺到某股不知名力量重現這段回憶的用意。
她是山上的大厄,而她是山下的大厄。
她們來自一樣的痛楚,擁有一樣的罪過。
因為一樣,說什麼都是多餘。於是帕娃最後只能說:「她叫什麼名字?」
女子猶豫了半晌後才回答:「阿德莉。」
這確實是撿到阿德莉時的記憶重演,帕娃再次確認這件事的同時,也察覺女子也發現了。這應該是她與阿德莉分離時的記憶,只是當時的真實狀況並非如此。那時帕娃還對拋棄孩子的母親們懷抱怨恨,正猶豫著是否要殺死這位母親;而阿德莉的生母雖然哭得肝腸寸斷,最後還是離開阿德莉下山去了,因為還有另一個孩子在等她回家,她的選擇就是沒有選擇。
「慈母木已經倒下了。」帕娃的聲音沉靜嚴肅。她緩緩做了一次深呼吸,感覺身體裡有什麼在支撐自己,讓她不致於被過於悲傷、憤怒或恐懼的情緒支配而失控。「即使慈母木沒有倒下,孩子被丟在這裡,最終都是死去。」
因為慈母木也無能為力,帕娃才會在這裡。
但也因為這殘酷的事實被攤開,女子與嬰孩同時止住了哭泣。「那麼我就能確實為自己定罪,不再怨恨慈母木、村人或怨恨妳。」
說到贖罪,帕娃也一樣。就算湖水可以洗淨血漬,生命的鮮血永遠在手上不會乾涸。她輕輕閉上雙眼,大厄先前囚困她時所說的話還在耳畔,她們沒有不同。慈母木救下她時也沒有想過會這樣吧,本應代替祂守護山下人的山神之子,成了狩獵人類的魔女。
「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彷彿代替帕娃說出心境,女子垂頭看懷中逐漸陷入睡眠的嬰孩。
「那就不要。永遠不要。」而帕娃說出了女子的內疚,聲音有些寂寥。
「慈母木的孩子,如果當時我們像這樣相遇,阿德莉現在會在哪裡?」女子再次抬頭望向帕娃,眼底滿是沉重但透露希望的託付。
帕娃沒有抗拒。她伸出雙手,像是要給女子擁抱,也像準備好要承接下什麼重責大任,「無論她在哪裡,都會平安健康長大。」
「是嗎?」女子笑著的同時,眼角滑落一滴眼淚。她顫抖著雙手將阿德莉遞出去,看著孩子被帕娃接過去抱在懷裡。「我希望她長成一名聰明又善解人意的女孩。」
「她是。」
「不要讓她知道她的生母遺棄她,讓她一輩子快樂活著,無憂無慮。」
「我嘗試過,但失敗了。」
「那麼,請在她感覺失落無助的時候,在她身旁陪伴。」
帕娃遲疑了一下:「那妳呢?」
「我只希望阿德莉能好好長大。」
「妳要選擇再次自我了結嗎?」
「我沒有別的選擇。」女子低頭蜷起身體,失控發出滿腔憤怒,她看著微微蜷曲手指,仍然顫抖著的雙手,像是在努力阻止自己再次成為誘拐小孩並害死他們的恐怖幽魂。「我殺了好多無辜的孩子。好多。太多了。」
帕娃看著女子的模樣,心裡浮現一道聲音。
她原本以為自己的誕生來自死去的孩子與他們的遺願,但她現在知道遺願來自何處。「帕娃」並不是由嬰孩們的怨恨凝聚而生,而是來自看著這些愧疚負罪的母親,但無能為力的慈母木。
只要閉上雙眼,就好像還能聽見那溫柔的祈禱在風裡呢喃。
為什麼現在才發現呢?或許是那晚天雷的怒吼太過震耳,才沒發現那溫暖而誠摯的祈願,一直在痛楚中等待有人聽見。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帕娃仰頭睜開雙眼,夜空中由星辰排列交織而成的繁複圖畫在眼中展開,她覺得自己看出了什麼。
沒錯,慈母木的祝福之所以有效,是因為祂自己有著心願。
「我們有選擇。」帕娃回望女子有些震驚又困惑的臉,感覺到自己從來沒有現在這樣篤定,「跟我一起陪在阿德莉的身邊。」
「我跟妳……?」
「對。」
「我有資格繼續存在?」
「有沒有資格不是我們說了就算。而且,」帕娃頓了頓,表情苦澀,「不做些什麼就殺掉自己,那只是逃避。如果妳不想原諒自己,那就背起那些罪過,盡己所能贖罪。」
「贖罪?」
「背負遭人譴責唾罵的命運活下去,即使不被諒解也不能停下,盡可能拯救急需援手的母親與孩子們。」帕娃表現堅定,內心其實有著諸多質疑,自己這樣的罪人真的可以代替慈母木實現祂的心願嗎?但是,如果知道可能性還不去嘗試的話,帕娃會更加厭惡墮落的自己。「我們有共同的罪行,卻也有共同的心願。只有身為母親的妳與身為山子的我都成為山的一部份,我們才有辦法背負起殺人的罪惡,完成我們的心願。」
帕娃說話時也伸出了一隻手,而似乎是有所感應,嬰孩也醒轉過來,睜大雙眼看著女子,像是邀請。
「心願?」女子的聲音帶著質疑,卻有些動搖。
帕娃苦笑,「出自愛的心願。」
「我們有愛嗎?」這是兩人的共同難題,但女子並非質疑帕娃,而是對自己沒有信心。祂是仇恨與詛咒的集合體,是從死亡中誕生的存在,大厄能夠給予愛嗎?
「會恨的人原本都是有愛的人。」
女子思索半晌,雖有些遲疑卻還是伸出手,帕娃立刻抓住並握在手心,沒有猶豫。兩人交握的手心微微發燙,幾道細小的白色微光從指縫中發散而出。
女子低頭看,有些不安卻沒有抗拒。「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知道。」她輕輕闔上雙眼,感受遠處吹來的微風,和手心逐漸滾燙的熱度。說不定她們手裡的是一顆來自天上的星星,來自她此生第一次睜開雙眼所看見的星空,也或許是那劈倒慈母木的天雷,現在要來降罪。掌心的光熱增強,肌膚開始感到刺痛,像是要溶解自身存在般蓄勢待發。但沒有關係。「這要看我們的心願有多強大。」
「那個心願到底是什麼?」強光模糊了女子與帕娃的臉,讓她們變成兩道即將被白光吞噬的影子,但兩人的手仍然緊握不放,像某位母親在慈母木下終結自身生命的繩索,像母親將孩子背在身上的背巾,也像連結母與子的臍帶。
「妳一直都知道的。」帕娃的聲音與風合而為一,既遠又近。但那又好像不是帕娃,像是女子自己在說話,或是眾多不同女子同時在說話。
感覺著自身存在正在消失,女子想起了自己生前的名字。
她不只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也曾是一個母親的孩子。
她是諸多人的影子,也是她自己。
會恨的人原本都有愛。
這一切都是來自一個最簡單,卻也最深刻的心願。
所有美好的,與崩壞的,都是來自那個起點。
但這一次,她們不會再做錯選擇了。
在意識完全消融於這場回憶之夢前,嬰兒的嘻笑響亮悅耳──
「孩子,你要好好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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