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28|閱讀時間 ‧ 約 21 分鐘

melancholy

最後的告別希望的延續

「一內青,vicky先幫我出餐」

站在櫃檯的店員朝著廚房裡裡的身影喊著,然而對方遲緩的動作卻讓其他同事引起不滿。

「現在是要我幫你送嗎?是不會快一點是不是?腦麻兒嗎?」

扎著低馬尾的女孩只是低聲地說了一句是,就匆匆忙忙的推開門擋去送餐。

「不知道店長用她幹嘛?做事做那麼慢,擦個窗戶還會在那邊亂叫嚇到人」

「好像是上面的說要用一些有身心障礙的人來工作,這鬼政策根本就是來增加我們負擔的吧」

女孩回到廚房,低著頭默默地擦著桌子,眼淚卻啪搭啪搭的掉落在鐵桌上,她不是聽不見那些對她的惡評,只是在她生活的環境裡,所有人都是用同樣的方式對待她,因為從出生那一刻開始,本就沒什麼人對她釋出所謂的「善意」。

「欸vicky,妳那邊擦完去擦一下玻璃門,阿要小心蟲會飛到妳臉上喔」

「幹你很壞欸,等下她靠北到店長那邊我們會被搞啦」

「不會啦,她不敢」

桌上擺著的噴壺及抹布,女孩皺了皺眉的聽著後面的對話,但還是拿起工具按照吩咐的完成工作。

因為是雨天假日,所以客人偏少,加上店家的地理位置也在商辦大樓附近,因此沒什麼人來用餐,車輛來來往往,行駛濺起的水花讓女孩看得入神,她嘴裡喃喃自語著。

恍神之際,一道身影赫然出現在女孩眼前,撐著便利商店藍色雨傘的人敲了敲玻璃,待看清來者是誰時,女孩興奮的迎接對方進來。

「怡安,妳最近工作還好嗎?姊姊帶了冰火波羅來給妳喔」

「軒琪姊姊,我現在還在上班,妳可以等我嗎?」

陳怡安扭捏的問著軒琪,眼神時不時往廚房內部裡面飄,林軒琪回應給她淡淡的微笑。

「沒關係,我還沒吃午餐,妳能幫我點餐嗎?」

陳怡安雀躍地拿出放在圍裙裡的餐機,簡單點完怯懦的轉過頭喊了單。

「那個....內小咖」

「妳可以喊大聲一點嗎,我聽不見?」

林軒琪表情冷了下來,拖著腮冷冷地盯著那些所謂的同事,譏諷、無視、口出惡言,但她卻無法為她做到甚麼。



「做社工呢,常常會遇到很多令人生氣的事情,也許你會想替個案出口氣,但很多時候妳的舉動都會影響到個案的生活,有好有壞」

「學長,那我該怎麼做,才能保護個案,也能保證她的生活不會受到改變?」

「就看妳怎麼想了,我總不能讓妳日後都用我的方法去處理吧?」

撐著傘的兩人站在修補不整齊的人行道上,雨水將許多細小的沙子及髒污噴濺到林軒琪的腳上,她踏了踏腳,無奈的抬頭望向對面,看著兩個孩子坐在超商吃著幸福保衛戰兌換來的愛心餐,身旁的學長只是嘆了口氣,過了馬路進到店家裡牽起那對兄弟,一步步地朝著所謂的「家」前進。

「我們現在要去哪裡啊?」

「白癡嗎?現在是要回家啊!」

「可是我不想回去,7-11有冷氣」

兩個瘦弱的孩子晃著手臂,身上寬鬆又沾滿污漬的衣服,臉上全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痕跡。

「子軒子恆,你們跟政文哥哥說爸爸跟阿嬤去哪裡了好嗎?」

林軒琪默默地跟在身後,注視著舉起特大把雨傘的人影牽著兩個瘦小的孩子。

「阿嬤一定又去打麻將了!」

「對!然後她就會罵我跟弟弟為甚麼沒有在家,害你要打給她讓她輸錢」

稚嫩的童音控訴著家裡的情況,好像他們覺得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我沒有打給阿嬤,我只是路過剛好看到你們,那爸爸呢?」

「不知道,他可能又去阿姨那邊了」

子恆伸出手碰觸雨傘邊緣滴落下來的水珠,和站在劉政文左側的子軒咯咯笑了起來。

「學長,他們說的阿姨是誰」

林軒琪湊到子恆身旁,自然地接過劉政文的手替子恆撐傘。

「大概就是供應他們老爸獲取毒品的來源吧,他們家就是老爸吸毒家暴老婆,老婆受不了帶著行李自己跑走了,留下這兩個,原本是想爭取扶養權,可是男方媽媽說孩子跟他們姓就是他們家的,就沒辦法帶著離開,該上小學的年紀也沒有幫他們辦,所以才會被通報,至於阿姨齁,我是覺得應該有除了毒品交易之外的關係」

「那為甚麼沒有通報警察?」

「我不知道妳有沒有讀到,但要先知道有藥頭在販售毒品,確定有交易行為、地點及時間,才能打毒品查緝中心通報」

林軒琪點點頭,不再言語。

來到兩個孩子的家門,與其說是家門,不如說更像是一樓的回收站,大手一鬆開兩個小身影就朝著家裡頭跑去。

大大小小的紙類紙箱及藍色大型籃子擋住門口,深藍色的鐵門上還有沒清洗乾淨的油漆,雨水打溼了紙箱,濕濕爛爛的糊在地上讓林軒琪反感的往旁邊靠了靠。

進門後客廳配置很簡單,但很亂,一樣堆滿回收,地上還有散落的手工摺紙盒子發包,昏暗的空間,深綠色石地板,泛黃的牆壁掛著已經破爛不堪的2013年月曆,空氣還瀰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

「這真的可以住人嗎?」

「習慣吧,很多個案家裡都亂糟糟的,缺乏整理,也不知道該怎麼生活或照顧小孩」

正當兩人杵在客廳四處看看時,突如其來的尖叫嚇的林軒琪跳了好大一下,只見子軒跌跌撞撞的從走道跑出來,哭著拽著劉政文的褲子,此時子恆被衣衫不整的男人拎著走出了沒開燈的房間,劉政文立馬反應過來。

子恆歇斯底里地尖叫,卻絲毫勾不起男人的一絲憐憫,彷彿手中提著的並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而是一個只會反抗自己的畜生罷了。

「我他媽有讓你們兩個王八蛋把狗屁社工給帶來老子家嗎?電話都打煩了,現在還直接跑來?是怎樣?嫌我不夠多事嗎?」

男人口沫橫飛地叫囂著,楞是把林軒琪嚇得不敢動彈,還是劉政文率先出手將子恆拽回自己懷裡,才提醒她把哭的撕心裂肺的子軒護在身後。

「陳家和先生,你上個禮拜才因為家暴被拘留,你現在還要再因為毆打孩子進去警局嗎?」

「媽的老子又沒有說要生他們,搞甚麼為人父母那一套」

上週還是因為兩個孩子被打到鄰居看不下去才報警的,先前警察吃案都是將這些不合法的管教列為家務事,頂多是給個口頭警告,林軒琪開始釐清不是所有人生來都可以當父母,也不是生了孩子就能讓人有責任心,有的人,生來就是鐵石心腸的惡魔。

「軒琪,帶他們出去,然後報警,說抓到現行犯吸毒」

劉政文下達指令後,林軒琪衝出門口,掏出口袋裡的手機,顫抖的按下數字鍵。

「喂...我要報警,這裡是...是西松路三段278巷16號一樓,有人因為吸食毒品...神智不清家暴孩子..是,現在小孩安全..但有外傷...」

房裡傳來扭打的聲音,因為吸食毒品所以讓陳家和沒有力氣去對抗劉政文,三兩下就被制服在地上動彈不得,而劉政文卻在過程中遭到陳家和用鐵盒毆打頭部,因而受了傷。

「警察呢?」

「等一下就來,你受傷了」

「記得我跟妳說過不要用我的方法嗎?」

「記得,可是現在不該說這個吧!!」

「那妳怎麼想?」

「你是說我會怎麼面對剛剛的情況嗎?」

「對」

「如果一開始我們就救回孩子離開現場,確定我們都安全後再報警抓現行,你就不用受傷了」

「說的對,那是妳的方法,保護自己,避免紛爭,這樣很好,可我就是看不慣這個垃圾吸毒犯,我打他,說不定也是出於我自己想替他們報仇吧」


「妳先工作吧,我等妳」

林軒琪深吸一口氣後,露出了微笑。

「好,那姊姊等我」

陳怡安小跑步的回到廚房內後,林軒琪拿起手機吐了一口氣點開了facebook。

其實林軒琪不愛看facebook,除去現在時下流行的社群軟體是Instagram之外,更多的是因為她討厭那些新聞粉專,每天都有好幾件的社會案件發生,而事不關己的人們在底下留言總是讓她氣憤不已,輸入框裡來來回回好幾次都是想痛罵那些人,卻又嗒嗒嗒的收回。

或許是同情受害者,或許是痛罵加害者及其家屬,太多太多悲劇不斷重演,可大部分的人還是事情過去就忘得一乾二淨,留下那些受傷的人努力回歸到平常生活。

「不好意思這邊幫妳上個餐,那餐點都到齊了,帳單幫妳放這邊」

來送餐的並不是陳怡安,而是一名目測20歲左右的男店員,林軒琪微微笑,露出她一貫的招牌笑容,緩緩說道。

「謝謝你,不過希望下次你們口氣可以好一點,不然我怕其他客人會客訴你們」

男店員的眼神一瞬間的飄忽,隨即點頭便快速離去。

林軒琪知道,她這麼說很難確定自己的個案不會繼續在職場上受到歧視,但確實有傳達給對方,她不奢求這群人可以馬上做到,不過有接收到就已經很好了。

窗外的雨已經轉小許多,但空氣裡瀰漫的潮濕味,陰暗的天空,悶熱的溫度,都讓人不悅。

「軒琪姊姊,我下班了」

換上日常服的陳怡安,穿著印有卡通圖案的白色T恤出現在林軒琪面前,她的低馬尾因為雨天而毛毛躁躁的,布鞋上沾到些許的肉汁污漬,唯一變得比較好的是她有笑容了。

「我送妳回家吧,順便去看看妳媽媽跟弟弟好嗎」

女孩點頭,遲鈍的跨坐上機車後座,雨已經停了,但溼滑的路面讓路上的人都放慢車速。

陳怡安的家離捷運站距離很遠,依照現在的市場行情,陳家並沒有能力可以租賃到交通便利的租屋處,更別說是住上新宅,能挑的也僅有三十幾年老公寓可選擇。

壁癌,水泥樓梯,快脫落的紅色塑膠扶手,斑駁的電箱,早已過期不知道多久的紅色滅火器。,是她每天的日常。

「打擾了」

推開大門,陽台的地板擺著零零散散的鞋,回收堆成小山,鐵欄杆上唯一一炷香正燃燒著,西北雨過後的水沿著屋簷滴滴答答的落下,客廳的燈並未打開,但林軒琪已經注意到坐在客廳抽著菸的陳母。

「怡安媽媽,好久不見了」

陳母只是淡淡地吐出了煙圈,她年紀並不大,只是因為不好的生活習慣讓她比同齡人看起來更蒼老。


「軒琪,這是他們家個資料檔案,妳看一下」

張曉純將一打資料攤平放在大理石圓桌上,林軒琪翻著最上面的那張紙,寫滿了各種筆跡,深藍色奇異筆寫著大大的三個字,王思涵。

王思涵的家庭很簡單,同時也很複雜,簡單來說就是爸爸和媽媽皆是來自屏東,來北上打拼後,王父與他人結識,並拋下她們消失,王母開始早出晚歸,留下尚讀國小的王思涵守著家。

「她啊,也是可憐」

「越是可憐的人,不是更應該要努力嗎?」

林軒琪翻閱著資料,學歷方面,她注意到王思涵過去的成績但及操行都沒有及格,國中畢業後也未曾升學。

「說是大家都這樣說,可是妳想,這些人如果本來就過的不是很好,這個年紀最需要的就是同儕之間的交流,今天妳在家過的沒有溫暖,突然被接納到一個大型群體裏面,這之中的成員跟妳年紀又差不多,出事情有人照應,妳會不會有想要待在這裡的想法?」

「或許吧,我也沒勇氣說自己一定可以」

張曉純打開筆電,點開了一個資料夾,裡面是一些照片及錄音檔案,因為檢視是選用最大圖示,林軒琪一眼就看到了那張在醫院的照片。

照片裡的曉純彎下腰扶著坐在輪椅上虛弱的女孩,而女孩手裡抱著的是一個剛降生沒多久的嬰兒,女孩的左側站著一名女子,表情嚴肅地盯著鏡頭。

「這才是妳接手的個案,她叫陳怡安」

軒琪點點頭,掏出筆記開始寫寫畫畫,張曉純見狀也開始講述有關資訊,盯著埋頭寫字的她,張曉純突然笑出聲。

「妳真可愛,大家都用平板或是筆電做紀錄,就妳用筆記本?」

「我習慣了..哈哈,我還會寫行事曆呢」

語畢的她翻開自己每月的紀錄,讓張曉純嘖嘖稱奇,感嘆自己還是太過於仰賴現代科技了。



「我會對妳好的,我會愛妳很久,我不跟別人一樣隨口說說而已,我會跟妳結婚的」

陳怡安被男子摟在懷中,此刻的她只覺得好幸福,這個擁抱很溫暖。

這是她從出生到現在以來,難得獲得的溫柔。

一開始的她就跟所有同年齡的小女生一樣,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愛她的男生,會帶著她騎車去看夜景,會買手機和小禮物送她,擁抱及親吻都讓她著迷,甚至於做了許多她從未做的的事情,但漸漸地多出了許多她承受不起的事情。

「安安,我被抓了,我繳不出罰單,妳可以借我一點錢嗎?」

「安安,妳幫我顧好這個袋子好嗎?我最近有點忙」

「安安..幫我......好嗎?」

「安安...收好......」

「我沒錢了,拿錢給我」

「陳怡安!!!!」

男人吵雜的聲音在陳怡安腦袋裡炸開,等她意識再次清醒過來時,她坐在婦產科的椅子上,盯著那本媽媽手冊。

「怡安,妳家人有空可以過來一趟嗎?」

張曉純蹲下身看著眼神呆滯的陳怡安,掏出手機讓她撥打電話給自己能聯繫到的親人。

「喂.....」

「媽媽,是我,妳可以來一下建興醫院嗎」

一兩個小時後,王思涵慢悠悠的出現在了醫院門口,張曉純臉色微僵的上前打招呼,卻被吐出來的煙圈給洗禮一番。

「妳為甚麼在醫院?」

「媽媽,是這樣的,怡安現在已經懷孕5個月了,未成年人懷有身孕是需要讓監護人知道的」

王思涵穿著厚底的夾腳拖,她抖抖腳,眼神無光的盯著陳怡安。

「媽的賤貨,出去給別人幹還找不到人」

陳怡安依舊面無表情,她似乎對於這句話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及不滿,只是呆滯的望向別處。

「怡安媽媽,先不要罵孩子,我是社會局派來的社工,我姓張,那我們先去旁邊的咖啡店坐著聊一下可以嗎,有些事情想先跟怡安媽媽說一下」

醫院附近的露易莎很中規中矩,可惜的是有八成的顧客喜歡在外面抽菸,王思涵身穿黑色背心配上深色短牛仔褲手上,叼著香菸,路過的中年伯伯總是會偷看幾眼。

「說吧,陳怡安怎樣了」

「想請問媽媽,怡安是不是有甚麼身心狀況?」

王思涵又掏出菸盒,隨手拿起桌上的透明綠色打火機,點燃了香菸,再隨意的扔回桌上。

「我不知道」

她瞇起眼睛,盯著張曉純,而張曉純也坦蕩蕩的直視著她。

「王小姐,怡安有輕度智能障礙,加上她現在懷孕,社會局是不可能不介入關心的」

「所以呢?以前沒有為甚麼現在有?」

「請問怡安的主要照顧者是媽媽妳嗎?」

「她都多大了,難道還要我照顧?那個死小孩偷我的錢給她外面的小男人花以為我不知道?」

張曉純深吸一口氣,她十分厭惡只會將生命帶來這世界上卻對他們是否能生存下去不管不顧的父母,但眼前這個人確有稍微不同的在於她願意去理解,大多數人都直接離開或選擇攻擊社工。

「怡安說她想留下寶寶,醫生那邊也是說因為月份超過所以不能流產了」

「隨便她」

結束談話後,張曉純加了聯繫方式便與母女倆道別,中間都有定期關心,可陳怡安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託,直到宮縮住進醫院那天去探望時,陳怡安才告訴自己孩子的親生父親失蹤了。

「他有回來找我,有時候都會找不到他,他說會跟我結婚,會辦桌請同學朋友來吃....我還有發FB貼文跟大家說要來吃我的喜宴的.....」

陳怡安哭的撕心裂肺,一時之間她也分不清究竟是因為開指讓她痛不欲生所以哭泣,還是因為被自己心愛的人欺騙而感到難過。

羊水破了之後,陳怡安生下了一個早產兒,因為年齡太小,所以生產對她而言是件很傷身的事情,但初為人母的她卻面帶笑容,王思涵難得沒有擺一張臉,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的女兒和孫子。

「王小姐要不要一起拍張照?」

張曉純順水推舟的問,並請護理師協助照相。

「希望媽媽跟寶寶都可以健健康康喔」

護理師笑彎的眼睛贈與著祝福。




「陳怡安,妳兒子在哭」

林軒琪看著陳怡安熟練地抱起嬰兒,拍拍哄哄的搖著,直到懷裡的孩子不再哭泣後,才轉身去收拾家裡的東西。

「每次看到妳抱著弟弟,就會覺得妳是個好媽媽呢」

陳怡安咧嘴笑了笑,倒了杯水給林軒琪。

她不是沒想過讓陳怡安把孩子送給其他人,正值青春的年紀更應該要離開這個家,離開她原本的生活環境去創造出更好的未來,她很難受。

在每種情況下,林軒琪都有明確的正確做法,也許某些人採取更寬容的態度去看待這個家庭及這個孩子,但當陳怡安選擇了一條讓林軒琪感到誤入歧途的道路時,她很難不做出評判。

即便自己是善解人意的社工,但關心的人不同意自己的觀點時,林軒琪還是難以接受。

「我薪水發了嗎?我能先跟妳拿一些帶弟弟去打針嗎?」

看著被放在地板上,牙牙學語的小寶寶,林軒琪還是覺得這孩子值得擁有更好的家庭。

王思涵又燃起一根香菸,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根了,深藍色印有口腔癌廣告的菸盒被隨意扔在黑色菸灰缸旁邊,她呼出一團煙霧,指使陳怡安替她把菸灰缸清理乾淨。

「軒琪姊姊,可以幫我抱弟弟去房間嗎?」

林軒琪點點頭,看著陳怡安將菸蒂全倒進垃圾桶,鋪上幾張濕透的衛生紙後,端去王思涵的面前並成功拿到了一筆錢。

「那我明天早上來接你們歐,我先回去了」

「謝謝軒琪姊姊,我陪妳下去嗎」

「不用不用,我可以的,爬樓梯很累的,明天見喔」

關上門那一刻,房子裡傳來王思涵的聲音。

「補助錢也給我,還有普發的也給我,一塊都不能少」

「可是我要吃飯......」

「妳不是有打工嗎?妳自己店裡面的食物就好了,為甚麼要花錢」

「店裡的食物要付錢,而且其他人會生氣」

林軒琪只是沉默,便下樓牽車。

一路上她都在想,為甚麼會有那麼多不公在這世上?為甚麼有那麼多人會是以這樣的方式在活著,明白不是所有人生來就會當父母,可連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都能細心的照顧嬰兒,那三十幾歲的大人又何嘗做不到?

回到家裡,整齊乾淨的客廳讓林軒琪感到放鬆許多,看見媽媽坐在沙發上收看重播的八點檔時,她輕輕地在媽媽旁邊坐下。

「媽,我好累」

「嗯?好累還不是妳自己選的,誰叫妳要當社工」

「我就對這個有興趣啊,學校老師以前也說過我很合適」

「合適可以當飯吃嗎?興趣可以讓妳有鐵飯碗嗎?早就叫妳去考公務員了,不去考就不要在這邊跟我喊辛苦喊累」

「不跟妳說了,妳每次都這樣」

關上房門的林軒琪拉開電腦椅,桌上的國考題庫堆得整整齊齊,那是剛畢業時,林母給她的。

「考個公務員,有穩定薪水,媽媽覺得比較好」

「那我呢?」

「妳以後就會過很好的生活了啊!妳還可以出國,買房子,還有補助」

現在回想起來,她忍不住的抽了一下嘴角,卻又在下一秒將所有委屈透過眼淚傳達出來,她很努力的去做一個社工,奈何的是這世界上有太多她看見卻無能為力的事情發生,自從自己正式踏入這個行業後,她的心沒有一天可以好好的休息。

林軒琪將自己裹在棉被裡,她知道父母的用意,也因為自己內心傾向需要得到別人的認可。但在聽到負面評價,甚至說出來的人是自己身邊親近且信任的親人,希望她放棄,希望她換個工作時,她真的覺得非常受傷,甚至把錯誤歸納在自己身上,認定自己打從一開始就該放棄才對。



「患者三人,一位成人,一位青少年和一位嬰兒。成人患者出血較多,青少年和嬰兒的狀況也都很危急」

護士一邊推著病床一邊向醫生報告,暗紅色的血液浸溼了整張床單,氧氣面罩上也都是模糊的血印。

「先將成人患者送到手術室,我們需要儘快止血,評估可能的內臟損傷。通知外科醫生隨時待命,並確保有足夠的輸血準備」

「已經通知外科,已經安排成人患者的轉運給外科」

「妹妹的情況很危急,需要立刻開始呼吸道管理,先插管。嬰兒的生命跡象呢?」

「已經沒有呼吸心跳了,剛被轉移往生室」

「先處理這個,手術室就先交給外科,找一下他們的家屬聯繫」

模糊的視線只覺得刺眼,一道道白光照的我想轉頭,但身體卻無法動彈。

再次醒來,單獨的小空間病房內讓我焦急地想尋找人,按下緊急鈴後,護士匆匆忙忙地帶著醫生趕了過來。

「林小姐,妳人在醫院,我們已經通知過妳的家人了,晚一點妳們就能見面了,妳現在有哪裡會痛或不舒服嗎?」

「沒有...,所以是怎麼了?」

「林小姐,我先簡單跟妳講述一下妳的情況好了,左腿骨折,右手臂有大片的擦傷和挫傷,內臟因碰撞造成壓力和損傷受損,現在的情況妳還需要休息,警察之後會來做筆錄,剩下的妳在問問看吧」

「那我想問...跟我一起的女生還有小孩他們還好嗎?」

護士看了一眼醫生,溫和的嗓音卻讓我如墜冰窟。

「寶寶...已經走了,那個女生因為傷勢沒有很重被家人先接走了」

我著急地翻找手機,卻發現手機開不了機,破碎的螢幕跟機體讓我在一瞬間被拉回車禍現場一樣,醫生從白掛袍拿出自己的手機遞給我,讓我得以撥通電話找到怡安。

「喂..?」

「怡安!妳還好嗎?」

「軒琪姊姊?妳出院了?」

「沒有,妳怎麼那麼快就離開醫院了?」

「媽媽說...我們沒錢住院...要我回家」

手機緊緊地被我握住,但右手臂的疼痛卻讓我眼眶氾濫,不知道是慶幸自己劫後餘生,還是哭因為自己害得一條生命消失。

「妳要好好照顧自己,等我出院我會去找妳,掰掰」

在我把手機歸還給醫生時,媽媽的聲音從病房門口傳來,這興許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的那麼慘。

「妳終於起來了!妳都不知道媽媽有多擔心,我們以後不要當社工了好不好,不要再出這樣的意外讓媽媽難過了好不好」

看著自己的媽媽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那種想說甚麼卻說不出口的感覺卡在我的喉嚨。

在那之後又過了兩個月,我出院了,因為打著石膏我也不方便到處走動,後來在家休養時我接到了電話,曉純姊告訴我,怡安她過世了,是自殺的,曉純安慰我不要過多自責,人本身就生命無常,誰不知道下一刻會怎麼樣,可我只覺得淒涼。

痊癒總共花了我兩年的時間,最終我還是放棄了原本的工作,轉而踏入了一間輔導弱勢家庭兒童的機構,雖然沒有與個案接觸,但我堅信能改變這些孩子的未來。

或許是在沒有人教導照顧他們時,我會耐心的講解題目,會告訴他們不要誤入歧途,告訴他們人生還有更好的結果。

某一天下午,我和曉純見面討論贊助課輔機構的事情,窗外的一家三口吸引了我的注意。

「妳看,那個妹妹好像怡安」

曉純撇過頭去,看到身穿藍色的無袖洋裝的女孩蹦蹦跳跳的走在父母前面。

「或許是喔,她能過上好生活不是我們做社工的最期望的事情嗎?」

「是啊,希望她這一次可以好好過」

窗外的小女孩注意到我的視線,一雙圓圓的大眼盯著我瞧,隨即露出可愛的缺牙笑容,我回應她,女孩的母親同樣對我投來了微笑致意,並牽起女孩的手繼續往前走。

「可以的,她很努力,這是她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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