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三題作文,本回感謝丙子惠賜關鍵字,樹苗、馬克杯、鬍子】
在歡送弄蛇人退休的派對上,鬍子女士對隱形人先生說:「我對你一見鍾情。」
隱形人先生差點失手摔了手上的馬克杯,他把險些哽住的那口酒喝下去以後,哈哈笑出來,對鬍子女士說:「謝謝妳恭維我的化妝技術,我臉上的布條纏得很好吧?」——隱形人每星期有兩天會全身從頭到腳纏滿布條,到遊樂園的鬼屋部門客串活木乃伊,恰到好處地給客人們驚⋯⋯喜。
而他看到鬍子女士紅著臉陪笑的困窘表情,才突然明白,呃,她也許用詞不當,但她不是在開玩笑,可能是藉酒壯膽才過來向他告白。
他一瞬間不知道要說什麼好,這可是很難得的事——也許是因為他平常不需要顧到體面,他講話通常全無顧忌,十分直來直往——不過他也只愣住五秒鐘,立刻就鎮定地回答:「謝謝妳,不過我一直只把妳當成同事。」他一向認為誠實為上策,長痛不如短痛。身為一個稀奇的、公然在社會裡生存而非離群索居的隱形人,他不時會碰到衝著他來的愛慕者。一開始他會埋怨這些人根本不想認識真正的他,只是幻想跟不同的「人種」(他是嗎?)上床會很刺激,久了也就痲痹了,反正挑選他喜歡的臉孔跟身體,能睡幾次就睡幾次,大家好聚好散。
不過對於鬍子女士,他不假思索的反應就是不。
「我們確實是同事。這是個阻礙嗎?」
「⋯⋯我想在職場上是應該避嫌——」
「但很快就不是了。我馬上就要離職。」
「喔,另有高就?恭喜——」那麼時空距離就會造成障礙,我不擅長遠距離,隱形人已經把藉口想好了。
「也不算是吧⋯⋯我要繼承家業,到山上去種樹苗了。」鬍子女士笑笑。「不過我們家跟遊樂園這邊有簽訂契約,所以我應該偶爾還會送貨到這裡來。」
「這樣啊。」
「再過一星期我們就不再是同事,不過還是有機會見到面,所以⋯⋯趁著今天⋯⋯我⋯⋯我想趁著今天跟你說明一下⋯⋯也許⋯⋯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鬍子女士開始結巴了。
隱形人等了一會,然後試著鼓勵她把話說完:「如果我不介意的話?」
「⋯⋯也許我們可以找個時間喝杯咖啡?」鬍子女士擠出這句話,努力地抬頭看他一眼,又再度低下頭去。
這很妙。因為沒有人能看到他真正的臉,頂多只能看到他戴的墨鏡、面罩、化妝或布條之類的玩意,如果他像在工作時那樣,什麼掩飾都沒有,他在視覺上就不存在。大部分人即使跟他四目相望都不知道,無法確定他的視線到底是盯著他們的眼睛、鼻子、還是根本沒在看。但鬍子女士似乎真的知道,他的視線正盯著她。
所以她說的一見鐘情是什麼意思?難道她看得見連他自己都看不見的自己?
基於這股好奇心,他答應跟她喝杯咖啡。她選了一間有著人造溫馨氣氛的知名咖啡館,但坐下來以後兩個人都糗了,因為他們誰都不喝咖啡。店員送來兩壺不怎麼出色的花茶,還有鬍子女士極力推薦的巧克力可頌。她等店員走開以後,才低聲對隱形人說:「我其實是為了這個來的。我很喜歡可頌,雖然屑屑會沾在鬍子上,有點麻煩。」
「確實是。⋯⋯所以妳留著鬍子不剃,是為了工作?」隱形人問道。
「噢——不盡然是。」她用說悄悄話的語氣說道:「我喜歡我的鬍子。我最初是為了有理由繼續留著鬍子,才會選擇到遊樂園工作。」
他吃驚地看著她——這可能是她第一次忘記害羞,沒有迴避他的視線,從眉眼到嘴角都快樂地笑著。
「你看看我的鬍子。我很認真保養它,我自己覺得觸感不錯。你想摸也可以摸喔。」她笑咪咪地靠近。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誘惑方式,他想笑,同時還想吞口水,但又怕被誤會。他伸出手去,真的摸了一下她的鬍子⋯⋯
哇。
「真想知道妳怎麼保養的。」他縮回手,低頭笑著喝了一口茶,想讓自己鎮定點。他的臉在發熱——值得高興的是,身為隱形人就算他臉熱到著火了,也不可能臉紅到被人看穿情緒起伏。
他很想問她到底「一見鍾情」是什麼意思,但怎麼樣都覺得太直接了,只好先問些別的事情,好比說她為什麼現在才要回去繼承家業(父母年紀大了,弟弟不想接班,她其實也比較擅長「跟植物相處」)、家人對於她原本的工作有什麼看法(他們本來以為她只是去展示她的異常特徵讓人取笑,後來才知道她在雜耍表演裡跟其他小丑合作,教育來看表演的小朋友,與眾不同沒什麼不好或不對)、她長鬍子這件事是遺傳嗎(是,她母親跟外婆都長鬍子,還有一個阿姨也長鬍子,但她們全都結婚生子了,所以她從來不覺得她會找不到對象)。她接著反問他,隱形是一種遺傳嗎?
隱形人笑了。「是吧。只是我不確定它會不會直接遺傳給下一代。」少之又少的研究指出,像他這樣的人是遠古人類與不明生物混種之後的罕見後果,一種機率很低的返祖現象。他的父母跟姊姊都是正常的,他卻徹底透明。有些隱形人跟常人婚配,生下的全都是正常的後代——但這樣的例子在歷史記載裡少之又少,而且出現的時間間隔拉得很長。很顯然,大部分隱形人都一輩子獨身,理由可想而知⋯⋯他曾經想過,如果他找到一個隱形女結婚,他們的後代會不會也都是隱形人?但事實是,他這輩子還沒碰到過一個同類。也許他這個世代,就只有他這麼一個異例⋯⋯說著說著,他發現他竟然在她面前發起牢騷來了。他應該要覺得不自在才對,但不知怎麼的就沒有。
他們後來聊到一些比較平常的事情,像是喜歡什麼電影、會看什麼影集、做哪些運動之類的,而他們確實有不少交集(喜歡動作片,老在琢磨那些動作自己有沒有可能做到,或者吐嘈某些橋段太扯之類)。所以那天他的結論是,雖然他對這個女人沒什麼浪漫的感覺,暫時當朋友應該沒問題,就當到她受不了這樣拖磨,決定斬斷沒有進度的友誼為止。
他本來的預測就這麼悲觀。既然沒要發展,當然就不必問她到底為何一見鍾情。
天知道結果狀況跟他原來想的完全相反。
他越來越想知道她的「一見鍾情」是什麼意思,卻越來越不好意思問,甚至是不敢問。萬一那其實就是個單純的口誤怎麼辦?或者那意義比他想的更深刻怎麼辦?如果她已經改變想法了呢?她對他的認識越來越深了,萬一她覺得一見鍾情其實是個尷尬的誤會呢?
他竟然開始擔心這個了,真糟糕。
他終於找到一個機會,可以「情不自禁」地親吻她,卻被她的鬍子戳到。他忍不住笑出來。「我第一次知道被鬍子戳到是什麼感覺。妳可以為了我剃一下嗎?」
她望著他,有一點恍惚,但還是沒忘記堅持:「我會考慮一下。我喜歡我的鬍子啊。」
就因為他們即使為彼此著迷,還是有各種堅持橫亙其間,相處起來並不總是很容易。幾年過去,普通戀愛故事裡會上演的各種橋段都出現過一輪,有時候他覺得累極了,回想起來會十分詫異,怎麼會走了這麼遠的路?他幾乎憤恨不平地想,明明一見鍾情的是她,怎麼到最後是他顯得特別放不下?這一切根本是個錯誤。他是個隱形人,他的天作之合應該要是個失明的女人,他們應該以觸覺為尊,那才是最真實的聯繫。
分手他分過很多次了,但跟她分開特別疲勞。他對其他朋友開玩笑,說因為跟她分手太累了,他得分批進行,所以才會分了三次才真的分開。他可以開這種玩笑,應該就表示他復原得差不多,而且真的沒什麼感覺了,對吧?
可是現在在病房裡,看著她微弱的生命跡象,他看不見的心臟還是揪緊了。這種感覺,就像跟她第一次分手時一樣糟糕。
雖然理論上他們已經沒有瓜葛了,他可以不在這裡。如果她是清醒的,人好好地在這個世界上活動,他們可以繼續斷絕往來,畢竟兩年沒聯絡也沒怎麼樣。如果她的車子沒有打滑,他們很有可能到死都不會再見面,在彼此的世界裡隱形。但他現在坐在這裡,覺得他們彷彿是世界上僅存的兩個人,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他們如此孤獨,沒有人看得見他們之間的聯繫。
他握著她的手,不確定她還會不會睜開眼睛。這個經歷接下來會怎麼改變他們?他們還有未來嗎?如果沒有了,過去在他眼中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還是不知道她最初的一見鍾情是什麼意思。如果她能醒來,他一定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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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這篇不知道為什麼很難寫。之前的三題作文,我都很快就可以想出一句可以串起故事與三個關鍵字的古怪句子,接下來就只是把那句話鋪陳開來的過程。但這三個關鍵字,我直到昨天早上,都還覺得只想到非常無聊的串法。但後來突然決定讓鬍子長在女士臉上,隱形人也跑出來,然後⋯⋯經過一晚上不太安穩的睡眠,就變成這樣。
這篇也是個雛形,感覺還可以截長補短修正等等,不過現在先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