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10|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仁姝長公主1

    「仁熹不願嫁,我就嫁了,就這麼簡單。」

    我以茶蓋撇去浮沫,淡淡道。

    「我不信!」

    「你不信什麼?不信仁熹不願嫁給一個生死不明的方景文,還是相信我隨口胡謅的『戀慕你許久』?」

    我冷不丁一腳踹向他的膝彎。

    「啊!」

    我站起身冷冷俯視他。

    「我不喜歡別人俯視我。」

    「別自作多情,你魅力沒有那麼大,我也不至於騙你,方、將、軍!」

    我刻意一字一頓,回敬他爲討好仁熹,下我面子的情意。

    「仁熹曾說……心中有我,怎麼可能……不願……」

    他喃喃。

    「信不信由你,秦謹爲仁熹可以舌戰羣臣,我爲秦謹可以嫁你爲妻。」

    我粗暴地拽住方景文的袖子,將他拉起來。

    我較尋常女子高些,他和我面對面站着,竟然一般高。

    方景文神色暴躁,隱有一絲敬佩:「早先聽說大公主深愛秦翰林,沒想到公主竟然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他提起茶壺,倒彷彿是在飲酒,大口猛灌,飛迸的茶水落到俊臉之上,像是認命後凝出的苦水。

    14

    「想娶仁熹嗎?」

    他豁然看向我,而又低下頭。

    「陛下不會同意的,更何況,陛下十分厭惡你。」

    「你答應我三個條件,時機成熟後,我去和父皇陳情,自請削髮爲尼,爲大業祈福。」

    我已嫁過人,怎麼配得上秦謹,也許青燈古佛,是我最後的歸宿。

    「你!」

    他好似活見鬼一般,神情猶豫不定,可當他觸及腰間的玉佩後,神情卻又慢慢堅定起來。

    「第一,十萬兩黃金。」

    他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鄙夷。

    「公主的愛財與對秦翰林的愛慕,兩樣竟然都是真的。」

    「那是自然,若無愛,便謀財,我不能兩者盡失罷,那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呢。」我微笑。

    「父皇賞了你一萬兩,我知道方府清貧,但你變賣些田地,或許就夠了呢。」

    「我有田地?」他疑惑。

    「你祖母在世時素喜禮佛,皇祖父於是賞下許多寺廟土地,你若能找到賣家,十萬兩不是很快就到手嗎?」

    「好。」他咬牙答應下來。

    15

    「餘下兩個,我想到再說。將軍先走吧,以後對本公主客氣些。」

    「是,殿下。」

    他竟然彎腰抱拳,深深行了個躬禮。

    而後道:「殿下的第二個要求,臣答應了。」

    「……」

    我似笑非笑道:「看來將軍是真的等不及,要送本宮去寺廟了。」

    他坦然道:「是公主一時疏忽,臣不過是撿了個漏。」

    我簡直要被此人氣笑,擺手道:「好罷,下次本宮注意。」

    他本是爲了氣我,倒沒想過我會利落認下,不免詫異。

    「將軍還不去籌錢嗎?」

    他離開前,我出聲道:「等等!」

    「若將軍之後不想履行承諾,堅持不與本宮和離呢?」

    他沒有回覆。

    但眼眸中,明明白白,都是不屑。

    16

    方景文着手湊錢,府中一下子變得空蕩蕩。

    管家帶來一羣人,說要買些僕人,請我挑選。

    我捲起賬本走到院中。

    只見三十多男女站在那裏,俱是低着頭。

    我走了一圈,在一個身着灰色短打的人前停下。

    「抬起頭來,讓本宮瞧瞧。」

    男子應聲抬頭。

    「!」

    我驚得往後一跳,無他,這人看起來肌肉緊實,一看就是有武力在身,做護院倒是夠格,可他臉上有兩道猙獰傷疤,從眼角斜貫鼻樑,嚇人得緊。

    「怎麼這麼醜。」

    我以賬本遮眼,別過頭道。

    聽到我的話,他低下頭,一聲不吭。

    管家抹着汗上來道:「殿下,他雖醜,但是這批人中最能打的一個了。」

    「算了,」我勉爲其難道,「就你了。」

    「你隨身保護我,不消出手,就能嚇倒一片了,你以後就叫『醜奴』罷。」

    他眼瞳中隱現怒意,很快又縮起身子,沉默下來。

    17

    夜晚。

    方景文絕不肯與我同住,因此我睡主屋,他在側屋。

    「醜奴,你過來。」

    他依言過來。

    「近些。」

    他不肯動,只是安靜地看着我。

    我打量他許久,忽然出聲:「花燈節當日我落水,是你救了我?」

    「是。」

    「多謝你。」

    「分內之責。」

    看他古井無波模樣,好像什麼也動搖不了他。

    我忽然起了折磨人的暴虐心思:「既然是分內之責,那你就過來,給我脫鞋。」

    他不聲不響走到牀邊跪下,將我的右腳抱起,放在他的膝頭,動作輕緩地脫下我的靴子。

    他身上有皂莢的乾淨氣味,由於習武,熱力蒸騰,恍惚將我帶回那個夜晚。

    「來人,公主落水了!」

    「咕嚕嚕嚕……」

    秦謹毫不猶豫地跳下來,卻是向相反的方向游去。

    他抱起仁熹,像是對待什麼易碎的寶貝。

    而我呢?

    我閉上眼,沉了下去。

    不甘心,不甘心,我不甘心。

    傾盡所有的追逐,不過是他們愛情的陪襯,必要時拿出來曬曬,抖落一次次笑料。

    我……我想!

    一個身影靠近我,將我抱住,帶我浮上水面。

    我狼狽咳水時,他悄然離開。

    皂莢味道一觸即離,像一個不真切的夢。

    此刻,我看着他的臉,覺得也沒那麼難看。

    18

    仁熹求了父皇幾天,求得一個讓我入宮的機會。

    我到了姨母,也就是皇后宮中,和她說了會小話。

    她一向身體不好,常年纏綿病榻,說話溫聲細語,還帶着喘,卻還是強撐着安慰我「陛下只是一時想不開」。

    我左看右看,沒看到那個明黃色的身影,強笑應是。

    「飛白最近身體大有起色,已經能跟着陛下處理國事了。」

    姨母欣慰道。

    陶飛白是姨母所生,和我一般大,我是大公主,他是大皇子。

    我眼前一亮:「那便好,我十幾年來一直愧對他,他若有什麼意外,我真是,恨不得死了!」

    母后只有我一個女兒,一直生不出兒子,因而脾氣越發古怪。

    姨母當時爲采女,性情溫柔,時常來寢宮和母后說話。

    一次無意,她發現我的手臂上青青紫紫,沉默許久,只是偷偷拿了藥給我擦。

    她還勸我不要記恨母后。

    可我當時年幼,皮肉又薄,怕疼得緊。

    怎麼可能不恨她。

    母后念子成魔,我聽到她吩咐人給陶飛白「送些強身健體的藥」。

    陶飛白喝了後,身體便一天天地弱下去。

    而除了我,沒人知道真相。

    直到有一天,陶飛白猝然昏倒。

    隔日,母后和侍衛私通,被抓姦,撞柱而亡。

    19

    辭了姨母,仁熹陪我在宮中閒逛。

    我與她閒聊:「秦翰林最近如何?可邀你出去遊玩?」

    仁熹臉若桃花,笑道:「阿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最是愛詩,我們只是寫詩酬和,近日不曾見面。」

    我只是粗通文墨,聞言訕訕道:「寫詩好,寫詩風雅,呵呵。」

    「阿姐沒想過寫詩嗎,阿姐一定寫得很好的!」

    我抽抽嘴角,「幾年前寫過,實在難登大雅之堂,寫完就扔了。」

    「……」

    「說起來,你與秦翰林的緣分,應該便是始於『紅葉題詩』罷?」

    「是,當日我將詩作刻在紅葉上,隨手扔在宮中水道,未曾想竟然被謹哥哥撿到了。啊,謹哥哥!」

    秦謹躬身行禮,含笑的目光一直落在仁熹身上。

    方景文竟然也在,悄悄看着仁熹。

    人人都愛仁熹,確實。

    我不願久待,怕露出醜態,留下他們說話,自己離開。

    轉身時袖口卻不慎攏住樹枝,尚未反應過來,便天旋地轉——

    「公主——!」

    「小心!」

    「呃——」

    被扶住了,是醜奴。

    我推開他,嫌棄地撣撣袖口,他沉默地退到一邊。

    我面色不虞:「本宮身體不適,先行回去了。」

    20

    丈夫是個冷麪的將軍,卻獨獨肯爲一人化爲繞指柔;

    心上人是個文采風流,見之忘俗的翰林,眼中卻只有一人。

    大業風頭最盛的兩個才俊,一文一武,都拜倒在陶仁熹的石榴裙下。

    試問,哪個女人不妒忌?

    更何況,我這個地地道道的,俗人。

    我嫉妒得,都要死了啊。

    21

    回想起仁熹,對方自小聰慧,容貌清麗,而我隨了先皇后,鳳眼狹長,脣色殷紅,兼之身量又高,一看就不是什麼善茬。

    確實,我是非綾羅不穿,非玉露瓊漿不飲。

    宮人在暗地裏說我「沒有鳳凰命,卻有鳳凰病」。

    呵。

    仁熹處處照顧我,無微不至。

    一日宮中集體去大覺寺禮佛,一行人走在山腰。

    我走得艱難,汗水一滴滴落下。

    初夏日光也灼人。

    仁熹忽然輕輕拉着我的衣袖,悄聲道。

    「阿姐,有人在看你哦。」

    我順着那目光回頭,秦謹對我揚起脣角。

    恰是彼時,涼風拂去燥熱,也吹動他的墨色碎髮,隱藏在亂髮下的明亮眼眸,笑意柔和。

    那是何其單純的,不摻雜質的笑。

    對在宮中寄人籬下的我來說,那是救贖。

    22

    我鬱郁回到府中,囑咐下人去天香樓買我平日最喜愛的點心。

    過一會下人來報,「殿下,天香樓說,今日點心已經售罄了。」

    「……」

    正當我要發脾氣時,醜奴走進來,默不作聲將一個油紙包遞到我面前。

    我挑眉,「這是……田田酥?」

    「是,是草民做的。」

    我並未看那點心,「爲何要做?」

    「氣大傷身,公主今日滴水未進。」

    是啊,父皇沒有留我用飯,我又提早離場,氣都氣飽了。

    「我是問,爲何要做給我。」

    「……」

    這醜奴,莫非對我有意?

    我審視他半晌後,不情不願地承認,十八年了,只有他算得上,對我好些。

    我拈起一塊點心,感受着那鹹酥的口感在口中綻放。

    心下一動。

    「我要去亭中午睡,你守着我。」

    「……是。」

    23

    初夏午後的風很舒服,我換了身輕便的粉藍衫裙,今年江南最好的料子。

    躺在榻上,看僕人徐徐放下四方竹簾。

    光線一點一點被擋住。

    只透進來一點、一點曖昧遊移的光影。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阿姐阿姐,秦翰林是不是在看你?」

    「……」

    我猝然回頭,對上他的俊美面容。

    意識模糊前,我依稀聽見自己笑了聲。

    當年啊。

    24

    我醒來時,已經將近黃昏,意外看到方景文竟然在階下,像是等了我許久。

    「殿下!」

    他隱忍怒氣,「殿下可是在耍我?」

    我起身整理衣裳,不緊不慢道:「將軍這是何意?」

    「先皇賜下的土地,均是皇家土地,私自買賣者,杖二百,投入監獄。殿下的第一個條件,我根本不可能達成!」

    他眼中怒火熊熊。

    「是啊,我是在耍你。」我乾脆承認了。

    「你!」他氣得忘記敬稱。

    「可將軍,不也是在第二個條件上,玩弄於我嗎?」

    「可順序上!公主耍我在先!」

    「我可沒騙你。」

    我走到他面前,平視他。

    意味深長道:「只是時機還未成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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