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黑相間的羽毛,混雜些許棕色,左邊這隻的脖子是鐵灰色的,藏青色眼珠,眼睛外圍一圈細細的粉紅色,右邊這隻的紅羽毛特別鮮豔,像火焰,脖子穿插幾抺暗橘,牠們有著同樣修長的黑尾巴,很明顯是同品種。你要問我,我覺得牠們是情侶。
死了。被人吊掛在樹上。
光禿禿的樹林,荒涼雪地空無一人,我們看不到這棵樹全貌,前景是這一段樹幹,兩隻鳥上方,還掛著一把木柄獵槍與一個傳統歐式的酒紅皮革子彈包。背景中密密麻麻的乾枯樹枝,都往天空蔓延,像是血管爬滿慘白的天空。兩隻鳥相互依偎,紅色脖子的那隻鳥把頭埋進鐵灰色脖子裡。這幅畫被擺在地上展示,我佇足在前,無法移動。
老闆說,這是二戰時期的畫,畫家署名KÖVÁRI,匈牙利人。這畫轉了好幾手,到他手中時,整幅被收捲到畫筒裡,賣方是同行,也在這個跳蚤市場裡,對方本來不賣,是幾年前這一大片露天攤位重新整頓,他趁對方出清倉庫時出價,加碼一張奧匈帝國時期繪製的地圖,對方才肯脫手。
週五出門前,我跟S大吵了一架,這次休假本來是想好好留在Bratislava,跟S一起去近郊的森林野餐,我們連點心都做好了,我做了她愛吃的歐培拉蛋糕,她做了我愛吃的提拉米蘇。那天吵完架,我在半小時內打包了行李,訂好火車票後出發。在布達佩斯唸書的朋友說要帶我去全匈牙利最大的跳蚤市場買相機,結果我相機沒買到,還抱了一副看起來超不祥的畫回家。
我搬進這公寓時,S已經在這裡住了一年,跟我一樣,她也不是本地人,老家在西西里島,簽了約,搬來這裡的Amazon總部工作,沒上班的時候則在線上教義大利文與法文。她對Bratislava這城市的熱愛,讓她拖著我到處探險。她比我還要害羞,還要古怪,卻是這區的couchsurfing聚會總召。又害羞又活躍嗎?我總是想不通這件事。
我們的公寓不大,只有我們兩個房客,格局簡單。
進門右邊是廚房,推開門後,狹長型的廚房空間採光充足,盡頭是落地陽台,有張雙人餐桌,有時S會把電腦搬來這裡上課。右邊第二扇門是我的房間,S房間在我對面,浴室就在我們的中間。
我的房間有四扇大窗戶,雙人床,床的兩側各有一排矮書櫃,窗下是我最喜歡的豬肝色懶骨頭沙發,整個空間擺進書桌、衣櫃、床尾長凳,依然寬敞舒服。比起我,S的房間堆了很多東西,大部分是房東當初不想搬走的,但她有一個超豪華的露臺,整個老城區的風景盡收眼底,夏天我們常坐在露臺上聊天。梵谷不是有畫過自己的房間嗎?S的床就像梵谷的那張單人床,很簡陋。S常抱怨那個佔據整面牆的黑色電視酒櫃,上面放著一台壞掉的液晶電視,黑色音響、黑色擴大機、櫃子裡的水晶高腳杯,緊鄰酒櫃才是S自己的五斗木櫃,上面放著一台CD播放器,幾張CD、幾本達賴喇嘛、幾個燭台,最角落才是書桌,書桌後方的牆面有一幅廉價風景畫——這裡是她平常上課的地方,偶爾會收不到wifi訊號,S認為一定是她的房間堆了太多雜物的關係。
我在週日中午從布達佩斯回家,由於隔天就要上班了,我把買回來的畫暫放矮櫃旁的地毯上,然後開始各種打掃與整理。
S在家。但沒有出現。
她還在生氣。傍晚時,我把幾天下來的衣服丟進洗衣機,倒了杯酒,走進浴室,打算點個蠟燭,好好泡一個澡,躺在浴缸放空。
火柴盒不見了。
S知道我常泡澡,她總會從房間拿出幾盒火柴放在浴室的層架上備用,現在都不見了。我忍不住低聲碎念了幾句,回房間找出打火機。
事情發生時,外面正下著大雪。
洗完澡,天色暗了。我把房裡的燈都關了,窗外透進來的光,是不飽和的橘紅色,空氣質地很像低ISO的底片成像,很濃很濃。我披著毛毯,坐在懶骨頭裡讀我的Alice Munro,不時望向腳邊那幅新買的舊畫。突然,我聽到S大喊——
"Jesus!Jesus! OH MY GOD!"
我搞不清楚狀況,以為她在跟學生吵架,直到她來捶我的門,大喊我名字,我一開門,濃濃黑煙撲來。
因為那該死的wifi,S再次移動到廚房上課。她沒有把房間的蠟燭吹熄,露台的落地窗也沒有關,蠟燭倒了,先是引燃一堆火柴盒,再蔓延到CD、書、文件、地毯與其它的。
穿著溼透的睡褲,我們虛脫地坐在救護車裡,食指夾著血氧機,全身顫抖。等我們做完筆錄走上樓,發現公寓裡唯一沒被黑煙吞噬的是冰箱裡的歐培拉與提拉米蘇。我從沒經驗過火災,至少不是這種等級的,我以為濃煙造成的汙黑煙漬,跟麵粉一樣輕輕擦就掉,結果我們在浴室刷了好久,才勉強把臉與脖子洗白。打開我的房門一看,還好,沒什麼太大損壞,只是整個空間黑了一個色階。
起火點在S房間:地毯燒掉大半,焦黑的牆面和天花板,當下我們無法仔細清算,不過環顧四週,她可能要賠上電視、音響、擴大機、系統櫃、吸塵器、四坪大的地毯、粉刷費。房東太太趕來時,氣急敗壞,S不想看起來唯唯諾諾,但她也只能不停道歉。幸好沒有人受傷。
救護車上的男護士建議我們今晚最好去朋友家過夜,為了安全,暖氣今晚都得關起來,燒焦味也不會那麼快散去。我站在自己的房間中央,想了一下,轉頭跟S說我想留下來,已經凌晨了,根本沒有公車,外面雪還在下,真的懶得在這種天氣走出門,而且我房間很正常,只要一直開著窗戶應該就好。
「明天我跟妳一起收拾,妳去朋友家好好洗個澡,早點休息吧。」
結果,S也留下來。
S爬上我的床,剛開始我們互相咒罵了一番,我罵她雞腸鳥肚,她罵我鼻子根本是裝飾用。發洩完,一陣沉默,我一度快睡著,然後她側身轉向我,哭著說,她這幾年的日記全燒光了。
就著窗外的月光與灌進來的冰冷空氣,累壞的兩個人,在這樣悲慘的夜裡依偎睡著。
後來那幅畫被我們偷偷拿去一間青年旅館的行李間藏起來了。我沒有丟掉它,只是藏起來了。藏在其中一個鐵櫃深處。
那間青年旅館叫Safestay, Bratislav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