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一睜眼,發現師尊居然躺在我懷裏。
若非旁人給他下藥,也輪不到我褻瀆了這尊神明,可他不愛我。
爲了逼他入魔,我將他虐了又虐,終於使他成功墮魔。
1
我的師父,是天上最好看最厲害的神仙。
他在下界歷劫時,機緣巧合收我爲徒,當村民叫嚷着要燒死我這個怪物時,是他一身白衣蹁躚,如天神降臨,賜我新生。
救我於苦難,授我長生之術,引我入修仙大道,他是我畢生渴求,是我奉若神祇的存在。
後來他飛昇了,爲了追上他,我刻苦修煉,九死一生,扛過九九八十一重天雷,渾身是血地倒在昇仙臺上。
一旁的仙官要給我指派職務,我什麼也不要。
我只想去找他,長伴在他左右。
飛昇之後,前塵往事盡斷,我和他再不用以師徒相稱,曾經無法宣之於口的情意,如今或許得見天光。
我滿心歡喜地尋到他,卻發現到頭來,全是一場空。
原來他竟是這天上地下,唯一的神,不過人世歷劫走一遭,恰巧與我成了師徒。
這偌大的仙界,我只是一介散仙,哪裏有資格站在他身側。
更何況八百年未見,他在天上,也有了新的徒弟。
他去北海除妖時,救下了一名凡人少女,將她點化成仙,一併帶回。
明明知道這與我無關,可我還是很不甘心。
我歷經生死,拼盡全力才得以和他站在同一地界,而她一介凡人,毫無修爲,卻能輕輕鬆鬆與他並肩而立。
明明是我先遇見的他。
少女眼裏的情意,明晃晃的,亮得讓人不敢直視,我瞧着她,仿若看到了自己。
只是我沉默寡言,卑微小心,萬不敢讓人發現了心思。
而她天真爛漫,明媚活潑,總是纏着他說笑,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身邊的獨一無二。
這些是我所渴求的,但統統都未曾擁有。
因爲我不敢,我身世不堪,是暗娼賣掉的女兒,我懦弱自欺,他一個關懷的眼神都能讓我欣喜若狂,但我更怕這骯髒的心思,令他厭惡,我怕我們的師徒關係毀於一旦。
怕他再也不要我。
我甚至不敢去猜,少女的嬌縱任性,是否由他一手慣出來的。
因爲大家都說,玉清上神,修的是無情大道,斷情絕愛,天生無情。
神既是無情,又何必對人有恩,徒惹她不明不白地單相思。
可我居然有些莫名的竊喜,因爲下界歷劫的他,卻是有七情六慾的,這於我而言,已是莫大的不同。
獨屬於我的不同。
只是如今,夢該醒了。
當日初見,他不帶感情地問:「你是誰?」
嚥下從心底溢出的苦澀,我恭敬地答道:「回上神,我是您在下界歷劫時曾收的徒弟,如今飛昇成仙,特來拜訪於您。」
「原是如此,敢問閣下名號。」
「小仙名爲緣笙。」
當年他賜名我爲緣笙,如今這緣分已然全滅。
2
如此陌生的客套,我也沒臉留在這玉清宮。
地位,身份,甚至感情,無一匹配。他歷經千萬載歲月,見過紅塵三千,人界的師徒情分實在不算什麼。
在他面前,我一向力求完美,怎敢讓他誤會我自甘下賤,圖惹他生厭。
自然不能死皮賴臉地扒着不走。
彼時我正在等待仙官署的安排,執掌署令的仙官告訴我,不出意外,憑我的功德與修爲,應當謀一個很好的仙職。
但他突然來了,請我入玉清宮。
我驚喜地以爲,他還念着下界的情分。
原是我妄想了。
錦韻也要下界歷劫了,就在百年後。
仙人只有歷劫成功,才能真正位列仙班,但是憑她現在的心性修爲,要想度過天劫,卻是不易。
所以玉清私下來找我,希望讓錦韻仙子和我一道修行,約束一下她頑劣的性子,我們都是姑娘家,彼此之間應當可以好好說說話。
我一時猶豫了:是否應當斬斷這突如其來的牽扯。
可我違背不了自己的本心,拒絕了仙官署的安排,毅然決然地進了玉清宮。
無名無分,沒有官職。
不是沒有流言蜚語傳出,人人都以爲我是攀龍附鳳,爲抱上玉清宮這條大腿,連修仙人的氣節都不要了。
「真不知道就憑她這樣的,如何得道成仙的?」我不知多少次聽見這樣的話。
「嗐,這還用問,當然是抱上了玉清宮的大腿啊,君不見,那錦韻仙子亦是如此?」
「說的也是,畢竟是唯一的上古之神,連天帝都要讓他三分薄面,帶個把人上來又算什麼!」
我憤怒極了,但不是因爲被污衊趨炎附勢,而是受不了他被詆譭以權壓人。
我出手教訓了那兩個嘴碎的仙人,他們修爲不如我,被我打翻在地。
一個地位低下的無名小仙,竟敢毆打仙官,天兵天將要來拿我,我順從和他們走了,不想牽連玉清。
他聞訊趕來,問我要一個前因後果,我不願他聽到那些污言穢語,索性閉口不言。
不知爲何,我一眼就看出他在佯裝惱怒。
他故意斥責我,說我不知天高地厚,處處惹是生非,給他丟了臉。又說自己管教不嚴,要將我帶回去,親自加以懲戒。
他如此唱作念打俱全,天帝哪有不應允的。
回去的路上,我老實地跟在他身後,只敢藉着眼角的餘光偷偷看他。
他忽然轉過身來,我嚇了一跳,做賊心虛地一扭頭,結果扭得太急太猛,「咔嚓」一聲,脖子一陣劇痛,連帶整個人身形不穩,撞在他懷裏。
他扶住我,冷淡開口:「可有大礙?」
我急急忙忙地退開,雙頰滾燙,歪着脖子忍着痛,口稱無事,直說要告辭離開。
「別動。」他捧住我的腦袋,手指冰冰涼涼的,壓在我發燙的臉上。
他眼神淡薄,手下輕輕一轉,我脖子完好如初。
我道了謝,示意他該放開我了,他卻沒有罷手,我還未反應過來,就被一股大力蠻橫地擠開。
「師尊,你回來了。」是錦韻仙子。
玉清淡淡頷首,他似乎並不喜歡別人觸碰,便是錦韻任性撒嬌時,也只敢站在他三尺之外。
她轉過頭來,朝我粲然一笑,我回她一個稽首禮。
身份地位使然,她是上,我是下。
雖說進玉清宮是沾了她的光,但她從未找過我,便是見了面,也是冷冷淡淡的。
想來是身爲情敵的直覺吧,我們同樣地愛慕師尊,且還愛上了同一個人。
可她能纏在玉清身邊,說說笑笑。
我不能。
我們是師徒時,我尚且不敢在心裏褻瀆他,生怕這齷齪的心思被他發現,所有的情意都深埋心底。
而在天上,師徒身份的束縛,沒了,可我也尋不到見他的藉口了。
3
第二日,玉清忽然傳信於我,說是他欠缺考慮,讓我進了玉清宮,卻未給我一官半職,平白無故讓我被人看扁,故將蓬萊島交於我掌管,除他之外,宮中無人可指使我。
我將那段話,反反覆覆讀了好幾遍,手指撫在落款那裏,不禁喃喃自語。
「玉清。」
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按說,我該親自去向他道謝的,只是半路遇見錦韻仙子,她告訴我,師尊受友人相邀,這幾日都不在,她會將我的來意轉告。
我不疑有他,向她道了謝。
不成想當日傍晚,玉清出現在了我的小院。
當時我正努力將一面寶鏡煉化,險些仙力暴走,是他出手救了我。
這鏡子是在下界偶然得之,卻霸道地強行與我結契,成了我的本命法寶。
但是沒什麼大用,甚至連天劫都不能替我擋,屬實雞肋的很。
玉清見之,說這是上古神器——虛空鏡,它既選擇了我爲它主人,必是有緣。
他指點我如何將這面鏡子馴服,爲我所用。
這讓我恍惚以爲回到了下界,那段師徒相伴的日子。
只是,他沒了師長的架子,就像對待平輩好友那般,而我還像個徒弟一樣畢恭畢敬地聽他訓誡。
正講到興頭處,我突然覺得背後一冷,而他只輕輕看了門口一眼。
待我回頭看去,卻只見一閃而過的裙角。
又是錦韻仙子,畢竟只有蓬萊島盛產玉鮫絲。
但因爲沉浸在喜悅中,我沒有把今天的事放在心上。
*
我對師尊的一切瞭如指掌,縱使他迴歸神位,成了玉清上神,但我也很快將他的喜好摸了個八九不離十。
我們逐漸熟絡起來,閒來也能一起品酒下棋。
這不免讓我心生歡喜,儘管他說話做事,總是一臉清冷拒人的模樣。
只是不等我離他更進一步,現實便將我打回原形。
蓬萊島上有一處禁地,玉清再三明令禁止,任何人不得踏入。
可我還是被人陷害進去了,不肯喫虧的我,自然是拉着她一起倒黴。
我和錦韻被困在陣法中,陣中罡風烈烈,無形的劍氣排山倒海,凌厲地收割着周圍一切生機,很快我們便體力不支。
就在我以爲會死在這裏的時候,玉清趕來救了我們。
手中染血的珠子陣陣發燙,它是我破了禁地幻境得來的,只見它「嗖」的一下飛向玉清,沒入他體內,他周身一瞬光華閃過。
我隱隱覺着,他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了。
玉清破了陣法後,徑直走向昏迷不醒的錦韻,畫了個傳送陣將她送走。
我分明看見,他眼中閃過了一抹懷念和溫柔。
但是面對我,卻又恢復了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樣。
心裏頓時揪成一團,疼得我難以呼吸,不由自主地紅了眼眶。
他竟然喜歡上了錦韻,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竟然心悅錦韻!
我們都是你的徒弟,她修爲樣貌皆不如我,爲什麼啊,爲什麼從來都是她,而不是……
「本尊還未罰你擅闖禁地,你怎地倒先哭起來了。」他突然蹲下來,一伸手拭去了我臉上的淚。
我驚地忘記了反應,還像個呆頭鵝一樣坐在地上。
玉清他,他何時對人如此親暱了?
「還能動嗎?」他語氣泠然地問我。
我咬着脣,搖搖頭。
被陣法所傷,仙力所剩無幾,甚至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
他一俯身將我打橫抱起,我在他懷中嚇得一哆嗦。
「冷?」他問。
我搖搖頭,又立馬點點頭。
心心念唸的人就在眼前,我情難自抑地把頭藏在他胸膛,十分貪戀他身上的冰雪之氣。
頭頂上一道探究的視線,讓我猛然一清醒,直氣惱自己鬼迷心竅,只好揣着明白裝糊塗,忐忑不安地等他把我打下去。
他頓了一下,卻沒有說什麼。
一路無話,可我依然在想方纔他那溫柔似水的眼神,眼淚簌簌而下,怎麼止都止不住。
我小聲嗚咽着,淚水打溼了他的衣襟。
他定是聽見了,不然也不會停下來爲我治傷。
「從前在下界,也不見你如此嬌氣,現下成了仙,反倒受不得一點皮肉傷,竟然疼哭了。」
原來他還記得下界的事,我胡亂地擦掉眼淚,心裏又忍不住雀躍起來。
我滿懷希冀地抬起頭,卻見他依舊面上寒霜,冰冷得彷彿不近人情。
心一下子又跌回谷底。
可笑,他僅有的溫柔和呵護,竟然全給了錦韻一人。
但礙於師徒身份,平時不動聲色,只有在無人處,纔會稍稍流露一二柔情嗎?
這修的是哪門子的無情道,他便是如此地愛錦韻,甘願舍了這大道?
可他親手爲我治傷,卻把錦韻隨意送走了,是否對我也有那麼一兩分在意呢。
但接下來的事,徹底讓我死心了。
他知道是錦韻陷害我入禁地,不會罰我,但也希望我不要把此事泄露出去。仙人相殘,要受誅仙之刑,抽仙骨,永世貶爲凡人。
所以還是因着錦韻,纔會對我這麼好的嗎。
我緩了緩情緒,大度一笑,說了句好。
他眉頭微皺,淡聲道:「若是覺得委屈,不妨直說。」
「沒有,上神多慮了,小仙心甘情願的。」
既然這是你所期待的,喜歡着你的我,願意成全你的喜歡。
話落,腳踝處突然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玉清正握着我的腳正骨,見我疑惑地看過去,他不冷不熱地開口:
「手滑。」
他眼神太過平靜,我只好懵懵地點了點頭。
但我怎麼覺得他好像生氣了。
4
自從撞破玉清的心意,我極少去玉清宮了,他多次相邀,我都以修煉爲由婉拒,久而久之,他便再也不找我了。
儘管兩耳不聞窗外事,但我也認識了脾性相投的友人。
那日,我在蓬萊島上採藥,正要回去時,有人在雲頭上叫住了我。
「你就是那個寧願拒絕本君的星官,也要進玉清宮的小仙?」
我抬頭一看,是個韞色風流的男子,一身青衣,風度翩翩。
「敢問仙君是?」
「北斗星君,青宴。」
北斗星君,掌天下衆生富貴、壽夭。
「仙君恕罪,實是小仙不堪大任,恐難以擔此官職。」
「我並非來找你麻煩的,只是好奇瞧上一瞧。」
「好奇?」
「看來你還不知道,這仙界有兩奇人,一者是錦韻仙子,一者則是你,你們同爲玉清上神在下界的舊識,但一個是立地成仙,一個則是飛昇成仙。一個受盡玉清宮上上下下喜愛,一個卻要……死皮賴臉地進玉清宮。」
說到那裏,他故意停頓一下,仔細瞧着我的反應。
世間諸事不怕對比,最怕輸的是自己,很顯然,我敗得體無完膚。
「多謝仙君關懷,小仙還有要事,恕不奉陪。」
「你這女人,不知是臉皮厚,還是心硬如鐵?」
「多謝仙君誇獎,告辭。」
我與青宴就此相識,據他所說,只覺得我頗有意思,仙界屬實久未見到像我這種人,那些仙人們各個端着架子,着實令他喜歡不起來。
與他混在一處,頗覺暢快隨意,由於北斗星的神性,青宴還可以指點我如何煉化虛空鏡。
而我對他不假辭色,有事直說,正合他胃口。
有了青宴這一去處,我不是在島上修煉,就是去他那裏蹭喫蹭喝。
而玉清宮,被我刻意拋在腦後。
*
錦韻的根基薄弱,又懶於修煉,渡劫怕是不易,天界的太子殿下在爲她四處奔走。
玉清似乎並不着急,只去南極仙翁處求了仙丹,以期她能順利渡劫。
那日,他們求藥回來,我恰好有事向他請求。
剛進小門,便碰見抹着眼淚的錦韻仙子出來,她狠狠撞了一下我的肩膀,頭也不回地跑了。
我進去,見玉清在梨花樹下以手支額,閉目沉思,梨花紛紛揚揚,打着旋兒落了他一身。
好想替他拂去頭上的花瓣。
可我沒資格這麼做。
我坐在他對面,自行倒一杯酒飲下,向他請求明日下界一趟,已和人約好,不好推辭。
他睜開眼,準了。
既得到應允,我立馬告辭離開,不敢再與他有所牽扯,怕越陷越深。
他突然叫住我,盯着桌面的空酒杯,問我是否飲下了酒。
我尷尬地賠禮道歉,一時忘我,還以爲是在青宴宮中,故而不小心喝了這酒。
他盯着我不說話。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問這酒有什麼問題嗎?
他不答,反而繞過桌子向我走了過來。
當被壓在梨花樹下時,我依然是一頭霧水。
但我不傻,當即便說上神喝醉了,請自重。
他不言,只涼涼地看着我。
我正打算施法揮開他,身上卻莫名燥熱起來,連帶着神智也有些昏沉。
我心癢難耐,卻還保持最後一絲清醒。
聯想到剛剛跑出去的錦韻仙子,我立刻猜到那酒有問題。
她可以全身而退,但這種大錯,我萬不能犯下!
我喚出虛空鏡,企圖讓它將我傳送到別處去。
玉清卻攥住我的手腕,俯身細細親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