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_假期愉快】無止盡的工作日_1

　　天使收起雙翅，落腳於台北至高處101大樓，俯瞰縮成微物的世界。他嘆了一息，掩住雙耳，忍不住嘟嚷，「吵死了。」

　　人類有許多慾望、念想，以及一張吱吱喳喳說個不停的嘴。各種聲響攀入耳袋，啃盡思考的空間，但大腦卻有辦法將眾多無意義文字，自動解讀成易理解的意思。

　　「媽媽，媽媽，我的身體碎成好幾塊，像是媽媽常煮的肉醬義大利麵，媽媽、媽媽。」稚嫩的音色繞過那些雲霧，來到他身邊，以一道強風略過。

　　「有意思，那個孩子去哪了？」天使將食指和大拇指交疊成圓圈，仔細鎖定目標聲音的位置為止。天使拍動翅膀，直往對方所在之處邁進。

　　地點在一片淒涼的竹林。七月的夏季是人間最熱之時，天使來此處，沒覺得多熱，他體感格外舒暢，像公司一年四季皆同的溫度。

　　真是怪了。

　　正常來說，這裡不該如此。

　　他降到一處土堆，手臂立刻起整片的雞皮疙瘩。一雙黝黑的小手透出泥土，往天空抓呀抓，捏不到任何溫暖，也沒有獲得母親的疼愛。

　　那清澈的童音繼續問道：「媽媽，我在這裡，你為什麼看不到我？」

　　「不要再喊我『媽媽』，我不是你的媽媽，別說了，我好累，放過我吧……」孩童母親全身發顫，青白的臉彷彿呈現她的訴狀書，寫著她犯下的過錯有多少。

　　循母親的回應，那對小手使勁想破土而出，土堆晃動。瞧那孩子可憐，天使蹲在他身旁，伸手助力，從土中拖出一具渾沌的球體，像尚未孵化完全的胚胎。

　　天使將他輕放至地，從胚胎的尾部往前推，說道：「你有什麼想完成的心願，趕快做，不然我等等要帶你回公司，兒童福利部門會讓你今世善終。」

　　「你覺得一個心智未成熟的五歲孩子，能懂你的話嗎？」一個低沉的聲音神不知鬼不覺悄然來到天使身邊。這東西沒有實際的形體，全身包裹黑色道袍，布邊抓著一把鐮刀及寫滿人類生命時數的手冊。

　　天使望向胚胎正努力爬至母親身上，感嘆道：「他呀，懂得比人類多，就你們這些死神搞量化，拉高異常死亡率。」

　　「才不是，你不知道人類遇上一大浩劫嗎？我們收穫很滿，天界應該也是吧？真希望年終可多一點，我想放假。」

　　「我也是，其實我不該做事那麼慢，剛剛大可帶他上天堂。」

　　天使短暫反省自己的低效率，接著繼續注視環抱母親脖子的胚胎。那孩子一臉滿足伸出黝黑的手，繞著她的頸部，呵呵喊道：「媽媽，媽媽，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真感人。」他那麼說，可臉上的表情完全察覺不出他的情緒。

　　「感什麼人，我只想快點完成差事，那女人很快也會死去，大概再十秒。」死神打開手冊，顯示那女人的生命史，紅色字體清楚記載她的死亡過程。

　　待一陣風吹來，孩子的母親忽然倒在地面。死神手冊顯示的紅色警告轉黑，她的靈魂與肉體慢慢剝離，她茫然望著飽受折磨的自己，沒多做反應，便迅速被死神帶走，留下一個發出噪音的胚胎。

　　天使抱起胚胎，那孩子待在他懷裡，從怪物恢復成一個五歲孩童的摸樣，對方哭泣的神情似乎聞著天使自然的香氣，安心地睡著。

　　他捧著孩子飛向天時，些許救護車的聲響殘留耳袋。他掏了掏耳，戴起人間買來的耳機和卡式錄放機，輕柔的歌聲緩和他內心的焦躁。

　　「早知道，理想與願望相反，做著一個母親夢醒來，捧著未來的束縛，我笑成老臉也熬不過，這時好奇的眼光，不如繼續愛更深，把心思放在，耀眼的日出……」孫伈柔和的歌聲穿透天使的軀殼，迴盪無用細胞的深處，使他聯想到方才所見的景象。

　　回去得找身心部門好好淨化心靈。天使調高音樂音量，想讓更多悅耳的音色洗滌全身。他們工作那麼久，身心難免出狀況，所以他們會定期接受健康檢查及維護心靈狀況，以提高工作產值。

　　不論天界或冥府，到處都有工業化的痕跡。在他們眼中，凡具生命的萬物，其生存時間皆能量化管理。大家還有關鍵指標（KPI）要達成，例如要收割十萬人的靈魂才能達標，否則若績效未過，扣那些稀少放假天數，更沒有年終可領。

　　至於，年終及假日為何重要？畢竟人間是大家的後花園。即使工作幾乎在地球渡過，可放假去體驗人類生活則不大相同，需要一大筆錢支付所有娛樂開銷。

　　曾有厲害的大天使某天掏出存款包飛機到處遊玩，在假期結束後，他把遊記集結成書，甚至公司很欣賞，替他出書，現在他到處遊山玩水，寫了很多遊記及旅遊指南，是天界人手一本的經典讀物。

　　「好累，好想放假，想出去玩，可惜沒時間。」

　　下班回家的天使疲憊地撲向沙發，地板放著許多書堆，他抓起最上層的一本，翻開做了許多標籤的《台灣旅遊指南2021最新版》。他明明規劃不少出去玩的路線，可他始終沒向公司提出長假申請。

　　工作佔據他大多個人時間，身為天使也不用談感情，生活重心則圍繞他們唯一的大老闆。他反覆思索所有能做的事，大概如料理、追劇、聽歌和發呆。每一天做同樣的事，就那麼過了一百五十年。

　　天界時間流動的速率和人間不同。在這邊漫長的日子，與人間的眨眼即逝無從比較。興許是如此，天使是需要目標才能生存。

　　所以社畜到極致的他不敢輕易提放假，要找一個不雷的天使夥伴當職代更不容易，結果他累積很多旅遊補助的金額。即使假再多，旅遊補助再高，他一想到放下工作，生活感覺會失序，失去原來的重心。

　　「放棄吧！你又請不了，就算有很多遊玩規劃，你一個也實現不了。」天使自言自語把書籍放到一旁，捏起桌面擺放的減壓球，又揉又擠，他無聊地往天花板扔球，接住又投出去，球會反彈至手中。他重覆做相同的動作，發呆，腦袋存留許多能檢討的殘影，及他帶離那些靈魂微笑的模樣。

　　身為「天使」的使命感及漫長的歲月容易抹去心中的熱情。他再次從口袋掏出播放器，放著錄音帶A面第一首歌＜世界上最美麗的事物＞。

　　這樣的事物到底是什麼？他闔眼，沉浸曼妙音樂中，完全沒注意到這棟公司宿舍外，傳來巨大的墜落聲響，重物像一顆蛋碎裂倒地，鮮白液體從殼層流出，再也無法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