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17|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我的九二一.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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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一,一晃眼已經過了二十年 ~

當年,與我一同走過這段經歷的一代人,也從青年 步入中年。

身為生長在台灣這塊土地的一份子,

我可能是極少數 極少數,不曾領略九二一那晚天崩地裂、驚魂動魄的人。

但是她震波之強大,同樣的也在外島東引、在南投山裡、在我年輕的歲月裡,深深的刻畫出一道,如地塹裂谷般的印記。

寫下回憶,紀念那段歲月,也悼念一位逝去二十年的好友,還來不及開展的人生。


#東引篇

1999年9月21日凌晨01:47分,發生於臺灣中部山區芮氏規模7.3的強震,全島持續搖晃102秒。

釋出的能量,相當於44.7顆廣島原子彈的威力……………

當時的我在幹什麼呢?!

沒幹嘛!

在平行時空下的我,只是在中華民國最北端,離台灣100海浬的東引,在這個天涯海角的小島上,與世無爭的當一個少尉輔導長,並期待著服刑期滿能夠早日重返文明社會。

二十年前的九二一那天,就一如我們在島上枯燥無聊的每一天。

身處在國境的邊陲,我們絲毫感覺不到強震的侵襲,依然早上五點起床開始這一天。但與往常不同的是,六點半吃早餐的時候,打開電視看新聞,但電視竟然沒有任何訊號!

早餐還沒吃完,指揮部就發來戰情電話通知,要求全島連隊以上主官緊急至指揮部開戰情會議。

兩小時後,連長從指揮部回來,才知道會議很簡短,但旅長慎重的佈達命令如下:

(1) 今早凌晨時,台灣本島發生了猛烈強震,傷亡不明、狀況不明!!

(2) 為防止對岸共軍趁機襲擾,戰備升級為「狀況四」,管制休假並就地待命;

(3) 妥善安撫軍心士氣,讓連隊弟兄打電話回家。

這種種不尋常的狀況,隱隱約約的讓我們感覺到,台灣出事了?!

但在所有訊息都被屏蔽的情況下,我們就好像被隔絕在遙遠的銀河系,只能靠著幾萬光年外的微弱訊號,去猜測母星地球發生了什麼事情?

約莫傍晚七點,電視訊號恢復了,但映入我們眼簾的,只有震驚、震撼及錯愕!!

東星大樓倒塌了、埔里酒廠火焰熊熊燃燒,昔日的繁華鬧區成了斷垣殘壁;

我們拼死守衛的前線並未失守,但是後方的家園卻好像被哥吉拉肆虐般的土崩瓦解。

恐怖在蔓延、人心在焦躁,但更糟糕要命的是…… 電話,還是打不通啊!!

在著急又漫長的等待下,隨著海底電纜的搶通,兩天之後終於可以跟台灣通上電話了。

為了讓連隊一百多名弟兄跟家裡報平安,中山室的公共電話大排長龍;電話那一頭,台灣的家人們激動的說出那晚有驚無險的經過;也有的家人哭訴,家裡因地震而受到若干損失或傷害。

但只要能通上電話的,消息大致上都還是佛菩薩保祐、家人們平安,請在外島的"阿榮們"能夠好好放心當兵,不要為家裡操煩。

但又三天時間過去了,還是有的縣市電話總是打不通(特別是台中、南投縣市),這時焦慮感就開始產生了。

受災的新聞如走馬燈般不斷播報著,災情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難安撫中部子弟,每一顆因擔心家人而焦躁浮動的心。

雖然身為連隊輔導長,我自己也還只是個二十出頭、涉世未深的毛頭少年,面對這場大災難後的惶惶人心,我又能為連上弟兄們做些什麼呢?

我只好請他們將此時此刻,身在外島卻無處投遞的思念與心情,一頁一頁的抒發在莒光作文簿裡。

有位台北的弟兄說,他看到前女友的名字出現在新聞的失蹤名單裡(後來已証實罹難)!

當初為何分手的原因已經記不得了,只知道在一起的時候就只會吵吵吵,但他多希望退伍後能跟她復合;如果早知道彼此的緣份這麼短,當初是否就應該對她好一點?

有位台中的弟兄說,他爸爸過世的早,家裡這間公寓是父親生前辛苦工作買下來的;如今受地震毀損,不知道媽媽跟兩個妹妹以後還能住哪裡?

還有位屏東的弟兄說,他自國小二年級以後就再也沒看過媽媽了,阿嬤跟爸爸也從來不願提起,只是從鄰居的口中依稀聽到,她好像在高雄台南一帶四處打零工、討生活;這次地震不知道媽媽是否平安無恙?以後是否還有再相聚的一天?

外島是一個很奇特的存在!!

當人還在台灣時,總覺得自己總有一些時間與機會,遲早會完成一些心中還隱約掛念的事;可是真的當身處孤島喪失自由時,夜闌人靜,才會去反芻自己一些片段的人生意義。

兩個禮拜後,隨著災情與新聞消息越來越清晰,我們已經清楚的知道,主要災情集中在台中、南投一帶。

剛進入十月後,旅部下達命令,清查全東引防區設籍在台中、南投縣市的子弟集中造冊,並優先安排他們返台省親。

又過了兩天,旅部又下命令,對於九二一受災戶的弟兄,只要能出具里長開立的房屋損毀/半損毀證明,就可辦理提前退伍,返回家鄉好好協助救災善後。

我記得有一位南投來的菜鳥弟兄,個子小小的、不喜歡說話,來島上還不到一個月常常想家,很明顯的適應不良。如今一紙「退伍令」讓他自由了,但老鳥不敢揶揄他、同梯也不敢恭賀他,也沒人會羨慕,因為我們都清楚的知道,這份「自由」是用他爸爸及妹妹的兩條命所換來的。



#男一舍篇

九二一地震這搖晃的102秒,造成全台死亡人數2,415人,若換算成台灣總人口數兩千五百萬,你可以說這是不到萬分之一的死亡機率。但是若發生在你的親朋好友身上,這就是百分之百不能承受的痛!!

在這場浩劫中,我的好友 紀叔(紀致祥)罹難了!

紀叔是我的大學同學,微禿的髮型、稀疏的鬍渣、不修邊幅再配上一個圓圓的肚子,使得才大一18歲的他,蒼老的活像個38歲的博士生。害羞又憨厚的個性,骨子裡卻又是一個浪漫的社會主義者。

我可能已經忘了啥時跟他變成好朋友的,但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初見他時的第一印象,是大一憲法課時他舉起的那支手!

怎會有個大一新生,膽敢在課堂上跟老師挑戰馬克思《共產宣言》發表時的歐洲社會背景?

這種來自心靈的震撼,會讓你瞬間肅然起敬,並打從心底欽佩眼前這個莫測高深的人!!

你很難想像,當紀叔高中時就已經把艱澀深奧的馬克思《資本論》拿來鑽研時,同年紀的我們都還不知道在哪裡玩泥巴呢?!

而當我們都還在渾渾噩噩,隨著聯考分數而隨波逐流時,紀叔卻早已清楚自己的志向,並以研究左派史學來當他的人生志趣。

印象中紀叔總是宅在房間裡看書,從馬克思的《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摩爾的《烏托邦》、阿圖色的《保衛馬克思》、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批判理論》,到切.格瓦拉的《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

紀叔是個"肥宅",但跟我們這些成天窩在宿舍裡醉生夢死的"廢宅",卻有著天壤的差距。

就像《刺激1995》裡瑞德(摩根費里曼)看著特立獨行的安迪曾感嘆:

有的鳥是關不住的,因為他們的羽翼太光輝了。

當我們還在討論冨樫的《獵人》何時才能不拖稿復刊時?

紀叔會告訴你,世人對托洛茨基《不斷革命論》的解釋太過狹隘,他是在提醒要時時刻刻貫徹階級鬥爭的意識、常保活力,才能不使工農革命的成果僵化,他反而超越列寧,更貼近馬克思的理想。

當大家都在關注全國大賽中湘北 vs 山王的激戰,與櫻木花道的壯烈負傷時。

紀叔會跟你說,其實共產主義與基督教、佛教的入世精神一樣,都是出於一片對人類拔苦予樂的慈悲心。然而不同的是,共產主義清楚的提供給人類一條在人間實踐天堂的路!

如同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將天火帶來人間,可惜是因人類的愚昧與誤解,不能為世界袪除陰暗、迎來光明,反而使世間波瀾四起。

正當我大玩三國志、仙劍奇俠傳、毀滅戰士而廢寢忘食,整天翹課不去學校時!

只要經過紀叔房間看見他埋首書堆的身影,這樣的紀叔,深深令我內疚、羞愧、無地自容。

也讓我想起馬克思曾說過的:

一個時代的精神,是青年們代表的精神;一個時代的性格,是青年們代表的性格。

只是在這「時代青年之光」所映照下的,是坐在窗前燈光下挑燈夜讀的紀叔;

而不是這個站在陰暗的窗外,都半夜一點了還手拎著鹹酥雞,打算回去繼續荒唐頹廢的我!!

紀叔彷彿在規勸著,士可殺 不可"魯"

廢宅們,人魯 心可不能魯,當你想改變世界之前,還是要先用功讀點書啊!!

可能是因為他始終都窩在宿舍裡看書,閒暇之時我常常過去找他。

我們就好像兩個好"基友",跟他無話不談,包括我青春的夢想、失戀的苦澀、俄文被當的羞愧,都股腦的跟紀叔傾倒。

而他也常常跟我講述康德、黑格爾、尼采這些令我打哈欠,到現在我都一直還是沒搞懂過的哲學思維。



#鹿谷篇

大學畢業後,原本以為他應該會去唸研究所,也許會像霍布斯邦一樣,成為出色的左派史學家。

但因為紀叔家境不好,父親早逝 母親又中風在床,不想再讓擔任國小教職的哥哥再繼續接濟他的學業與生活,因此改念教育學程,並分發到南投鹿谷去當國中老師。

跟我在部隊時的相互通信中,紀叔還不斷的跟我說,鹿谷多麼山明水秀、非常適合讀書;我也慶幸他來到了一個好的環境、非常適合他與世無爭的個性。

記得在我上船遠赴東引的前一天,紀叔特地北上為我送行。

赴約前幾天他曾電話中問我,我有缺什麼嗎?他現在已經正式實習了,可以有錢送我些東西。

呵呵呵呵,我又能缺什麼呢?

但又怕紀叔花錢亂買東西給我,我就戲謔的捉弄他說:

東引寂寞,要送就送我幾本養眼的寫真集吧!!

我諒紀叔膽小臉皮薄的個性,就算借他兩個膽也絕不敢光明正大的在光華商場裡挑A書送我。

豈料,在台北跟紀叔見面時,只見他扭扭捏捏的從包裡掏出一個牛皮紙袋遞給我,裡面竟然真的有本「宮澤理惠寫真集」!!

然後紀叔抱著歉意很為難的跟我說,他已經盡力了,他真的沒勇氣走進商店更裡面的區域,只看到門口擺著這本宮澤理惠,在櫃檯前躑躅再三之後,終於鼓起勇氣買來送我,這已經是他最大的極限了!!

唉!在我看來,這是我平生所收到最貴重的一份禮物啊!!

因為,這其中蘊含了紀叔的心意,以及………一個宅男的勇氣。

然而九二一這一場災難,就這樣帶走了一條年輕善良的生命。

後來聽人轉述,那晚紀叔其實已經從教師宿舍裡逃了出來,但因為夏夜就寢只著內衣短褲,他不敢跟其他女老師站在一起,就一個人躲到宿舍旁的牆角下站著,餘震時就這樣被倒塌的圍牆給壓死,當場不治。

我相信這個說法,這非常符合紀叔羞澀的個性。

然而,就像小說《活著》裡描述的,主人翁福貴上墳時從來就沒少嘮叨過,當年他萬不該讓王大夫一口氣吃掉七個饅頭、害他撐死,不然女兒鳳霞難產大出血時,肯定能活。

而身為紀叔死黨的我們,早知如此,若在大學時代就能把他給帶壞的話,是否他就能因此而逃過這次死劫呢?


九二一後的十一月,我終於可以返台休假了。

在我搭車從台中前往鹿谷的路上,由於地震後的路基仍十分鬆動,山區一帶的道路尚未完全恢復,果然半途又因坍方而路斷了。

能怎麼辦!

我只好發揮陸軍精神,不等道路搶通,就自己徒步走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到了鹿谷。

這一路行來所見景物,相較於平地城鎮早已從災後的瓦礫中恢復往日機能與生息,而山區的村落至今還在斷垣殘壁中,緩慢的等待著重建與復興。

我到了紀叔曾經服務及罹難時的學校,看著倒塌的校舍,我大概能想像的出那一晚天崩地裂的經過,以及紀叔在生命結束前 遭遇了什麼!!

在詢問留守的校工之後,又前往紀叔安葬的公墓。

在這一大片墳土未乾的九二一新墳裡,我找到了紀叔的墓,但始終不願相信眼前墓碑上刻的名字,竟然是我大學同窗四年、再熟悉不過的紀叔。

望著他的墓碑無語了三五分鐘

聽說人死前會在臨走的時刻回顧他的一生;

其實前來弔唁他的親朋好友,又何嘗不是在這送別的寧靜一刻,腦海中不斷重溫與他曾經相處的每一個片段。

紀叔在這個世間已經夠無欲無求了,為何上天還要讓他這麼年輕就離開人間?!

我獨自坐在這廣闊的墓園裡,一個人自言自語的對著紀叔說話,彷彿又回到當年一同在宿舍裡聊天的時光,話不多的紀叔總是靜靜的聽著你說,然後靦腆的對著你笑。

我還記得來看紀叔的那天,是個入冬前陽光和煦的午後。

我從黃埔背包裡拿出了兩瓶啤酒,一罐自己喝著,一罐淋在紀叔的墓碑上然後供在他的靈前。

我仍試圖假裝自己的好哥們還在世上,一切都一如往常;

仍而此刻夾雜著遠方裊裊香煙吹來的風,我非常清楚的知道,從今以後我能與紀叔相隔的最遠距離,已不是地球的時差,而是這跨越不了的陰陽!

然而,我還是拭著淚 笑著問紀叔:

你見到你的超級偶像 — 卡爾•馬克思了嗎?

這位你用了你短暫人生的三分之一,苦苦追隨的心靈導師與思想大神!

還有哪些你百思不得解,想當面請教他老人家的問題,你都還記得嗎?

兄弟,跟大師上課不能不帶課本筆記啊!

沒關係,你這次「遠行」,換我為你準備好了!

我又從背包裡拿出一本昨天剛下船,就先到台北光華商場買的馬克思《資本論》;趁著爐邊燒金紙的餘火,又一頁一頁的焚盡在紀叔的墓前。



大災難發生時,死神就好像頑童從糖罐裡一把抓取糖果般,從人間攫取生靈,貪婪而又隨機。

善與惡、貧與富、老與少

在死亡的面前,突然一切都顯得那麼公平!

因果、輪迴、業報、公義

這些人類所想像出來的運行天理,在大自然的能量釋放前,卻又好像變得毫無脈絡依循?

不是每個人,都能幸運的活著 看到自己白髮蒼蒼!

生命就好像一列不斷開往彼處的列車

上帝給我們每人一張沒寫目的地的車票,但不到最後時刻來臨,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及親人,會在哪一站下車?

而對於我們這些繼續活著的人

我們有責任好好過完接下來的每一天;用我們的心、我們的眼,代替提前下車的懷念的人們去感受這個繽紛的世界。

直到最後相遇時,我們可以精彩的分享,他們後面錯過每一站的風景;

並由衷的感謝,他們暖暖的回憶,曾經支持並陪伴著我們,走完後面精彩的人生。

紀叔,感謝你的友誼

有你在的世界,會多麼有趣!!

永誌不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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