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0/11閱讀時間約 3 分鐘

永不告別

    這真是瘋了,我低聲嘀咕。我不是仁善,我不僅不熟悉這種風雪,連經歷過都沒有,我甚至不愛那隻鳥,為何要頂著這暴風雪在今晚趕到她家。

    韓江是近年來我最敬愛的韓國作家之一,因為身為女人,所以有《素食者》;因出身光州,所以有《少年來了》,而又是什麼因由,讓韓江必須要寫下濟洲四三事件,為什麼非要涉身暴風雪之中,僅為了朋友家中那不相關聯的小鳥?

    濟洲四三事件的相關研究介紹眾多,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南韓轉型正義未竟之路:從濟州43到光州

    這是一個發生在1947/3/1的擦槍走火事件,與台灣的二二八事件僅差一天,因不滿大量軍警與極右翼的西北青年團到濟州島鎮壓,與伴隨而來的各種逮捕刑求屠殺,濟洲人在1948/4/3於漢拏山起義,攻擊軍警以及西北青年團,死傷慘重。但更慘烈的在後頭,濟州島宣布戒嚴,開始全面焦土化作戰,格殺勿論:

    還在喝奶的孩子也被槍殺了?

    因為目的就是滅絕。

    要滅絕什麼?

    共產黨。

    當年濟州島居民約三十萬人,戒嚴時期遭屠殺人數約三萬人。而關於這個無法言說的歷史,大屠殺責任歸屬的追究,仍是現在進行式。

    韓江以小說家的身份,用創作的形式,為這段暴風雪所斬斷的現實時空裡,與亡者的記憶一同重返關於家族記憶與歷史創傷。關於這個國家不能說出口的記憶,韓江以創作者的姿態勇闖歷史迷霧禁區,她遞交了作品,但噩夢如影隨形,究竟要繼續記憶,還是徹底告別,成為創作者面對自身最殘忍的質疑:還有時間選擇遺忘嗎?

    大屠殺事件裡,大量收集歷史資料與閱讀口述史的過程,一定充滿著痛苦,為何要繼續前行?連自己的生命都無力向前時,如何再陪同這些無親無故的生命走下一步?這是創作者的自我詰問,但故事沒有選擇了結,因為她無法對這些被遺棄的靈魂棄之不顧,這麼龐大的數字回到個人生命時,每一個人的見證都難以無視。韓江選擇繼續,因為她相信痛苦必須翻攪,生命才有力氣追討,韓江用了肉體的痛來隱喻著國家暴力的傷:

    他們說縫合部位不能結痂,要繼續出血,我必須感受到疼痛,否則被切除的神經上方就會徹底死掉。

    放棄就死去,不放棄就要時時刻刻清醒地記住痛苦,這是生與死的交界。韓江用這麼明確的體感,看得讀者也一直在感受三分鐘一次那樣的痛楚:光這樣就夠痛了,更何況是那些致人於死的暴力啊,那該如何忍受?

    韓江以兩位女性的情誼開始裁剪這部作品,女性的視角或許是當年大量屠殺青壯年男性,最可能採集的文本,女性的行動,也可能是那段大寫的空白歷史中較能逃逸的部分:結婚生子、平凡日子,誰都沒有發現,媽媽有念念不忘的人,有念念不忘的後來,連自己的子女都不知情。

    故事中從受者遺族角度的證言、口述、採訪、影像,穿插剪輯著屋外的暴風雪,孤身伴隨歷史幽魂的導覽,如夢似幻,虛實在風雪中更顯飄忽不定,如果我們是歷史的當事人,我們會選擇怎麼做,有可能永不回頭的奔向自由嗎?

    不回頭就能自由嗎?

    韓江用一則則病中夢囈般的對話與自問,在暴風雪環伺之中的小村小屋裡,救生與送死,在平行宇宙裡同時發生,未尋獲的受難者究竟是生是死,是死,也是生,端看留下來的你願如何活下去。

    不可言說記憶的艱難,不可能在風和日麗的晴朗底下給予讀者無比希望,暴風雪的慘白與伸手不見五指的黯黑,是故事的色調,凌亂的碎片與支離的記憶,是散佚的文本,而完成最後的作品,是永不告別的最終,以愛之名留下的足跡,那不願放棄的遠行與尋覓,橫跨生命數十年的羈絆,一切都仍在進行中,直到此刻,也不能放棄:

    就像數千根透明的針插滿全身一樣,我感受到生命隨著那些針頭如同輸血一樣流入我的身體。

    而我們讀者是否開始,選擇繼續這一趟其實是關於愛的小說?人們不斷朝返的不是因著恨,其實是因著對這些逝去人們的愛,而一路迷航仍執意不悔的奇異旅程裡。

    追討正義仍繼續,追究責任歸屬仍繼續,永不告別。

    心痛程度:🤍🤍🤍🤍

    永不告別|韓江|漫遊者|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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