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年,有幸拜讀韓江《素食者》,當時只在圖書館借借,讀得還是千日老師翻譯的版本,能感覺作者文筆細膩,讀來很是壓抑又帶點絕望,現在回頭想想,只想得出「暴力」二字。
最近,碰巧又看到《素食者》這本書,索性買來再讀一遍。這次細細的讀,又嚼出了許多新滋味,把第一遍讀不明白的也給明白了,於是就有了這篇絮叨。
整本書簡要概括,不外乎四個字——逃離暴力。
故事中,主角英惠突然吃素,這一大改變,立即招來許多勸罵、不諒解。丈夫、父母、兄弟姐妹、姐夫這些看似親近的人,除去她的姐姐仁惠,沒有人想要真正走近她,真正理解她轉變的原因,持續把自認為的道德、價值觀架在她的身上,就像一場凌遲,凌遲著失語狀態下的英惠,使她的沉默更加沉沒。
英惠為何會做那些噩夢?為何不再吃肉?為何最後想變成植物?
書中沒有明說。這本書的敘事視角有些奇特,主角雖然是英惠,但她能說話的地方極小,只在第一章中,幾段破碎的夢境與回憶,似乎就道盡她的全部。其餘的話全讓她身旁的人說了,丈夫、姊夫、姊姊,各說各話,凝視著她。
他們眼中的英惠是什麼模樣?
在丈夫眼中,英惠是個瘋女人,不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在姊夫眼中,英惠是他藝術上的繆思,同時也是引起他性慾的人;在姊姊眼中,英惠是她瘋了的妹妹,陌生的親人。
每個人都凝視著英惠,看是看到了,也只盤旋在表面,進不到裡。
雖然這些凝視沒辦法深入英惠的內心,但能搭建出英惠所處的環境——充滿暴力的社會。
我想,她最想逃離的便是這個由人構成的社會,充斥著各種凝視的社會、各式暴力的社會。
但是,此生為人,人無法脫離社會而活,她逃無可逃,她本身的存在即是一種桎梏。
捨棄肉身,成為植物,是她唯一的解脫。
一切起始,源於暴力,歸於社會。
順著「暴力」這條思路,現在來談談小說中的英惠究竟遇見的是怎樣的暴力,又是如何作用於社會之中。
家庭是人的起點,回看英惠的原生家庭,英惠的爸爸大男人主義,父權制家庭下的至高點,這點就連英惠的丈夫也有深刻的體認。
岳父講話從來不顧及他人的感受,他人生裡最大的驕傲就是參加過越戰,並且獲得過榮譽勳章。岳父平時講話的嗓門非常大,由此可見他是一個堅持己見、頑固不化的人。想當年,我一個人獨擋七個越南兵⋯⋯這樣開頭的故事,就連我這個做女婿的外人至少也聽過兩三次了。據說,妻子從小被這樣的父親打小腿肚一直打到了十八歲。(p.43)
由此可見,英惠的爸爸除了大男人主義,也有嚴重的暴力傾向,在第三章〈樹火〉中,剛好可以與仁惠的回憶呼應。
父親總是對英惠動粗,雖然英浩也偶爾挨打,但至少他還能靠欺負街坊鄰居家的小孩發洩一下情緒。因為身為長女的她要代替中日辛勞的母親為父親煮醒酒湯,所以父親對她多少會收斂一些。然而,溫順且固執的英惠卻不懂看父親的臉色行事,所以只能默默承受這一切。(p.211)
童年的英惠總是挨父親的打,她「溫順且固執」,選擇默默承受,長期挨罵挨打,卻沒有一個適當的情緒出洩口,所有的傷只能慢慢積累心中,一道接著一道,發酵腐化,侵蝕心靈。
難道英惠的母親沒有試著阻止過她的父親嗎?
很可惜,英惠母親也深受父權的荼毒,在她心裡妻子是必須照顧好丈夫的衣食起居,不能違背他。
這點可以從英惠母親得知英惠不再願意吃肉,她的反應看出。英惠丈夫打電話給她娘家,母親對女婿說:
這孩子真教人不放心⋯⋯我真是沒臉見你啊。(p.39)
英惠母親會對女婿說這句話,是因爲英惠沒讓丈夫在家裡吃到肉,她沒照料好丈夫,沒盡到身為妻子的職責,自己教出這種失敗的女兒,作為母親的她對女婿感到愧疚。
那姊姊仁惠呢?照理說她應該是和英惠最接近的人,應該能理解英惠的苦楚吧。
本應如此,但姊姊仁惠選擇服從。
那時身為長女所做的一切並不是因為早熟,而是出於卑怯,那僅僅是一種求生的生存方式罷了。(p.211)
仁惠靠著幫父親煮醒酒湯,多少避掉些拳打腳踢,正如她自己所言,這只是一種生存方式,無關乎對錯。
但正因爲她選擇的是服從,她也錯過了英惠所發出的求救訊號。
很久以前,她和妹妹曾在山裡迷了路。當時,九歲的英惠對她說,我們乾脆不要回去了,但那時的她卻未能理解妹妹的用意。(p.210)
那時的她無法理解妹妹不想回家的原因,只當是胡話,仍舊將她送回以親情為名義的囚籠之中,繼續關押。
長大後的英惠,雖暫時脫離了原生家庭,卻又進到另一段窒息的關係——夫妻關係。
她的丈夫不曾愛過她,他會娶她當妻子,只因為她的平凡,平凡到不會觸痛他那卑微的自尊。他不需要英惠是英惠,他只需要有人能扮演他理想中的妻子這一角色。
正如期待的那樣,她輕而易舉地勝任了平凡妻子的角色。她每天早上六點起床,為我準備一桌有湯、有飯、有魚的早餐,而且她從婚前一直做的副業也或多或少地貼補了家計。(p.12)
與其說他娶得是妻子,倒不如說是一位傭人。
正因他對英惠的冷漠,在英惠被噩夢折磨而性情大變時,他沒有想要去瞭解妻子的心思,他甚至無法面對妻子變成精神病患者的可能性,而拒絕帶英惠去做心理諮商。
英惠就處在這樣的環境中,暴力且冷漠,促成了她的惡夢。
她的失語,並非不願說,而是無人可說;她的痛苦,只有自知。
在英惠的童年之中,另有一件事一直潛移默化影響著她。
第一章〈素食者〉裡有一段英惠的自述:
……那隻咬了我的腿的狗,被爸爸綁在機車後面。爸爸用火把那隻狗尾巴上的毛燒焦後貼在我的傷口上,然後再用繃帶包紮好。九歲的我站在大門口,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即使一動不動也會汗流浹背。那隻狗耷拉著紅色的舌頭,熱得直喘粗氣。那是一塊頭比我還大、長相俊俏的白狗。在牠沒有咬主人的女兒以前,可是一隻在鄰里之間出了名的、聰明伶俐的小傢伙。(p.59)
這隻「長相俊俏的白狗」最後結局悽慘無比。牠被英惠的父親綁在機車後面,機車一發動,為了生存,牠也只得一路跑,直到活活跑死,最後成為砧板上的肉塊,被烹,被食,進入全家人的胃,融入血肉之中。
英惠同樣地將狗肉吃下肚,在這裡她是個加害者,吃人者。
這段童年細想實在磣人,若以另一個面向來看,我認為這恰恰是社會的縮影。
人類與小狗,以常理而言,人類為上,小狗為下,小狗一有侵害人類的舉動,就會被懲罰。在英惠的家裡,父親自然是至上的存在,家裡每個人都必須服從他,最低下的存在便是這隻白狗,在下者不可冒犯在上者,這便是法則。
在現代社會中,雖然不像封建時代,有明確的階級系統,但實際上階級無處不在,處處可見,家中、學校、公司、餐廳……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比較、競爭、爭鬥,以此分化階級。
英惠童年裡的白狗,彷若成年後的她,一旦不服從,要麼吃掉別人,成為有權力的一方;要麼被吃掉,成為他人的墊腳石。
所以英惠母親才會對她說:
瞧瞧妳這個樣子,妳現在不吃肉,世人就會吃掉妳!(p.68)
在其他人眼中英惠肯定會被貼上異類的標籤吧。身為異類,要麼高人一等,要麼低人一層,可惜她沒法成為高人一等的存在,那便只有被吃的份了。
吃與被吃,是社會血腥的現實,也是一直映射在英惠夢境裡揮之不去的惡夢。
英惠開始作惡夢,便是夢到她在森林裡迷路,走到一座疑似倉庫的建築物,裡頭吊滿數不盡的血腥肉塊。
她在倉庫裡,嚥下肉塊,在地面的血坑之上,看到映在血泊中的自己。
我無法忘記用牙齒咀嚼生肉時的口感,還有我那張臉和眼神。猶如初識的臉孔,但那的確是我的臉。不,應該反過來講,那是我見過無數次的臉。然而,那不是我。我無法解釋這種似曾相識又倍感陌生的……既清晰又怪異又恐怖的感覺。(p.21)
這時的英惠已經開始慢慢察覺,自己在社會中的處境——吃人者。
為何會察覺?
英惠在做這個夢的前一天早上,正被丈夫催著做早餐。丈夫氣急敗壞地催促,她一急,刀就劃破了手指。
她舔著血,書中是這樣描寫她的感受:
我舉起食指,一滴血綻放開來,圓了,更圓了。我把食指含在口中,鮮紅的顏色伴隨著奇特而甜美的味道讓我鎮定了下來。(p.29)
興許是這個舉動,抑或是後來丈夫對著她的怒氣沖沖,使她感到一陣抽離。
周圍的一切如同,退潮般的離我而去,餐桌、你、廚房裡的所有家具。只有我和我坐的椅子留在了無限的空間裡。(p.30)
抽離感能使人暫時跳脫目前所處的環境,更客觀的凝視著自己,了解自己的處境。再加上,英惠嚐到血的滋味,原本模糊的吃人意象,瞬間立體,以具體的形象投射在夢境中。
但這第一次的惡夢,還無法讓她真正理解自己。
她不只是個吃人者,也是個被吃者。
在英惠後續的夢境中,更是瘋狂,卻也使她更清醒。
她恍恍惚惚夢到殺了人,又好像是她自己被殺死,她不知道是誰被誰殺,只清晰地感受到有人死去的那股真實感。
英惠是這樣講述自己的感覺:
親手殺人和被殺的感覺,若不曾經歷便無法感受的那種……毅然決然的、幻滅的,像是留有餘溫的血一樣的感覺。(p.41)
在她的夢境之中,殺與被殺是同時發生的,她既是殺人者,同時也是被殺的那個人——她既是吃人者,也是被吃的那個人。
之後,英惠又繼續說道: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所有的一切讓人感到陌生,我彷彿置身在某種物體的背面,像是被關在一扇沒有把手的門後。不,或許從一開始我就置身於此了,只是現在才醒悟到這一點罷了。(p.42)
至此,英惠才透過夢境真正認清自己與社會。她感受到她被關在一扇門後,沒有握把的「門」是一種桎梏,而禁錮著她的便是社會,吃人與被吃的血腥社會。
身為社會的一份子,無可避免地,英惠必須以「吃人」的手段過活,同時也必須接受被吃的現實,如此延續生命。
以前的英惠被蒙蔽在鼓裡,局中者迷,無法看清,但她經歷了那一次「抽離」,知道了就再也無法不知道,所有痛苦一湧而出,化成惡夢,永無止盡地糾纏她。
英惠在書中是這樣述說自己的感受:
某種咆哮聲和呼喊聲層層重疊在一起,充斥著我的內心。是肉,因為我吃過太多的肉。沒錯,那些生命原封不動地滯留在了我心裡。血與肉消化後流淌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雖然殘渣排泄出了體外,但那些生命仍舊停滯不去。(p.69)
那些「咆哮聲」和「呼喊聲」聲,正是她歇斯底里的吶喊。她既痛恨身為吃人者的那份罪孽,同時恐懼著自己身為被吃者的事實。所以,她再也不敢觸碰肉。
她不想吃了,也不想再被吃了。
她的異常舉止,並非出於瘋狂,而是清醒。清醒的人的痛苦只能是銘刻般的痛心,無法宣之於口的痛苦只能任由堆積,互相撕裂,蔓延至全身,矛盾無法有獲解的一天。
這些內在衝突,在英惠父親逼迫她吃肉,也就是逼她「回復正常」時,直接爆發,英惠拿起水果刀,二話不說,往手腕一抹,選擇走向死亡,卻還是被救回。
自殺,不是她逃離社會的活路,不能成為她的救贖。
第二章〈胎記〉,是從姊夫的視角凝視英惠,也是英惠找到活路的重要一章。
這一章最精采的地方,莫過於姊夫與英惠二人心態的對比。
英惠姊夫是一位藝術攝影師,他從妻子仁惠口中得知英惠屁股有一塊綠色胎記,靈感因而浮現。滿身花朵、綠葉的男男女女一絲不掛地交融在一起,充斥在姊夫腦內,這帶給他的不僅僅是藝術的衝擊,同時也勾起他對英惠的性慾,使他百般糾結,感到難受。
如果不是那幅畫面,他大可不必體會這些焦慮不安、痛苦的自我懷疑和自我審查,更不必擔心會因此失去家庭。因為自己的選擇,極有可能毀掉過去所有的成就,即使這些成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太多東西在他體內出現了裂變。自己是一個正常人嗎?自己是一個具有端正的道德觀念的人嗎?自己有強大的自我控制能力嗎?(p.83)
自我追求與社會倫理觀相互衝突,這使他痛苦,開始懷疑自己,但最後他還是順求自己內心的渴望,下定決心請英惠當他的模特兒,只為完美呈現這幅畫面。
在為英惠畫致身體彩繪時,他終於見到那塊念念不忘的胎記,他是如此形容:
那顯然是一塊近似瘀青般的、散發著淡綠色光的胎記。他忽然意識到,這讓人聯想到太古的、未進化前的,或是光合作用的痕跡與性毫無關聯,它反而讓人感受到了某種植物性的東西。(p.111)
綠色胎記與植物就此聯繫,人類的肉體恍若能成為植物一般,碩大鮮豔的花朵畫滿英惠的身軀,在姊夫眼中,英惠此時的模樣如下。
靜靜接受這一切的她,無法看成是某種神聖的象徵,或是人類,但又無法稱之為野獸。他覺得她應該是植物、動物、人類,亦或者是介於這三者之間的某種陌生的存在。(p.117)
植物、野獸、人類,何種身分能代表英惠?
要說英惠是人類,只限於外表,她的內心拒絕人類社會種種潛規則,使她格格不入,被歸類為瘋子;要說是野獸,只限於英惠釋放內心衝突的時刻,當父親逼迫她吃肉時,從丈夫的視角來看,此時的英惠便如野獸一般咆哮、反抗,回到最原始的自己;要說是植物,只限於身著植物彩繪的她,胎記就如葉片,肉體與植物合而為一,花朵安安靜靜地盛放。
這三種身分沒有一項足以代表她,卻也同時存在著,集合於英惠一身,既是衝突,又是和諧地塑造出姊夫眼中的她。
以英惠的視角來看這些植物彩繪,它們不僅僅只是幅圖畫,它們帶給了英惠安寧。她曾對姊夫說:
身上有了這些畫,我不再做夢了。(p.130)
植物不像動物,植物依靠土壤、陽光、水存活,不必吃,不必掠奪其他生命,而動物必須靠掠食才能維持生命,人類更是如此。
只要脫離人類這層身分,英惠就不必活在吃與被吃的社會,她瞭解到這一點,胎記恍若不再是胎記,而是真實的葉片,她感受到自己成為植物的可能,找到了存活於世的活路。
同時,這些植物彩繪帶給英惠的也不僅限於安寧,還激起她身為人類本能的性慾。
當姊夫屈從於慾望,準備要逾越人倫時,英惠拒絕了。姊夫以為是「姊夫」這層身分,所以英惠拒絕他,但英惠對他說:
我想做……從來沒有這麼想做過。是他身上的花……是那些花讓我無法抵擋,僅此而已。(p.145)
姊夫在意的是社會所注重的人倫,因為他活在社會之中;英惠只在意花,在意對方是不是身上有植物,是不是她的同類,她早已屏棄了社會,活在整個社會之外。
因此,當姊夫身上同樣塗滿植物彩繪時,英惠接受了他,而姊姊仁惠透過攝影機的鏡頭看到了全部過程。她在第三章〈樹火〉說道:
他們的肢體遍布著花朵、綠葉和根莖,這讓她感受到了某種非人類的陌生感,他們的肢體動作彷彿是為了從人體中解脫出來一樣。(p.240)
可惜,最後他們還是無法從人體解脫,人終究還是人,植物還是植物,人無法成為植物,植物也無法變成人。
但這卻是英惠活在這世上的唯一活路。會將她帶至死亡的一條活路。
第三章〈樹火〉轉換成姐姐仁惠的視角,此時英惠被關進精神病院,父母已放棄她,只有仁惠仍定時探望她,而這只是因出於責任感。
仁惠從小便一直扮演角色,沒有自我。書中寫道:
從小她就擁有著白手起家的人所具備的堅韌性格和與生俱來的誠實品性,這讓她懂得必須獨自承受生命裡發生的一切。身為女兒、姐姐、妻子、母親和經營店鋪的生意人,甚至作為在地鐵裡與陌生人擦肩而過的行人,她都會竭盡所能地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p.186)
與英惠相反,英惠察覺社會的暴力,選擇反抗,而仁惠卻是毫無知覺,迎合社會對她的期望,選擇服從。
旁人見她是如此溫柔、善良、有能力,但身為「正常人」的她,真的幸福嗎?
仁惠自述道:
這是事實,她從未真正的活過。有記憶以來,童年於她而言,不過是咬牙堅持過來的日子罷了。她確信自己是一個善良的人,這種確信促使她從不會給任何人來添麻煩。她為人老實,任勞任怨,因此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不知道為什麼,面對眼前頹廢的建築和雜亂無章的野草,她竟變成了一個從未活過的孩子。(p.217)
沒有自我,她從未活過。縱使取得成功,留下的也只有烙印不去的疲累。
對自己深有體會的仁惠,至此才漸漸走近英惠,他們其實都生活在囚籠之中。
在第一章〈素食者〉結尾處有一段話:
我扒開妻子緊攥的右手,一隻被掐在虎口窒息而死的鳥掉在了長椅上。那是一隻掉了很多羽毛的綠繡眼,它身上有一道捕食者咬噬的牙印,紅色的血跡清晰地蔓延開來。(p.74)
丈夫扒開英惠的手,發現有隻已死的綠繡眼,那隻綠繡眼正暗示著英惠自己。
鳥兒看似生來自由,屬於高空,卻怎樣都逃不過吃與被吃的命運,終會墜落;與人一樣,有手有腳,看似無處不可去,實則受社會的約束,需要扮演各式各樣的角色,掠奪各種資源,只為站住腳根,在這競爭且暴力的社會取得一席之地。
對於英惠,想要真正的自由唯有逃離社會,而要逃離社會唯有捨棄屬於人類的身軀,能行的路只通向死亡。
所以在英惠進入精神病院,換到另一處監獄時,她開始不吃不喝,想要成為植物,但無人能理解,只當是瘋言瘋行。
沒有人能理解我……無論是醫生,還是護士,他們都一樣……他們根本不想理解我……他們只會給我吃藥、打針。(p.209)
想要成為植物而不吃不喝這一舉止,世人只會視其為瘋子,而非清醒者。既然是瘋子,那就必須乖乖接受社會的監禁,這是制度的必然。
只要還存有人類肉體,英惠就逃不出去,得不到自由,最後連肉體的控制權也被奪走。所以,仁惠才說:
妳能傷害的也只有自己的身體。這是妳唯一可以隨心所欲做的事。可現在,妳連這也做不到了。(p.236)
在故事最後,作者沒有明確地寫出英惠是死是活,僅以仁惠的動作狀態作結。書中寫道:
她安靜地吸了一口氣,緊盯著路邊「熊熊燃燒」的樹木,它們就像無數頭站立起的野獸散發著綠光。她的眼神幽暗而執著,像是在等待著回答,不,那更像是在表達著抗議。(p.244)
「熊熊燃燒」的樹木就像是要帶走英惠一樣,讓英惠成為它們的一員,而仁惠就像是個守護者,眼神堅定,以靜默表達抗議,她還沒放棄妹妹,為這故事留下了最後一點希望。
故事至此結尾,如此作結,似乎能感受到作者想要相信英惠還是有別的活路可以走,而這活路不是植物給的,將會是姊姊仁惠帶著她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能否成功,能否逃離,一切都成未知數,就像是作者在對讀者提問,真的有辦法逃離暴力,逃離吃與被吃,安然無事地存活於社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