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列是我大學時期不知為何印象深刻的作家,我已忘記自己讀台灣文學時的心情,但大抵是氣憤、納悶、困惑、而逼自己要向學的一個循環過程,但對陳列,我卻完全沒有這樣的印象,只知《地上歲月》、《永遠的山》裡的文字好美好靜,不矯揉也不粗樸,恰到好處的溫柔,直到《躊躇之歌》,我才真正驚覺我錯過了一個重要的階段,也就是陳列年輕時因白色恐怖而坐牢的歲月。
《躊躇之歌》,我異常喜愛,也曾經寫過短文介紹。
好不容易提筆將牢獄之災內化,與之共存,書寫完成前半生的《躊躇之歌》,《殘骸書》像是追記,也像是其後,因著國家人權博物館的邀請擔任駐館藝術家,迫使陳列下定決心「把它當作一種策勵,甚至是一種我不應逃避而必須去面對和完成的任務。」
這是一個多艱難的任務,不僅是再次回望自己曾遭受的國家暴力,也要連同過去所有一切遭受國家暴力的受難者一起,撿拾起注定斷裂破碎的連綴與堆置的殘骸,透過文學的方式,試著向讀者傳達出一絲一毫可供理解與感受的路徑,因此,這不是一份研究,不是一份調查,不是歷史小說,如同過往文風,平實而真摯的將過去眾多骨骸殘存遺留的遺址遺物,撿拾出注定不完整的歷史圖像。
《殘骸書》或許也是陳列透過書寫,「有了哀悼過往創殤的能力與勇氣.並且可以進而同時認肯一些東西?」我相信是透過必須的凝視與觀察,重新走過當年牢獄生活中不停出入的空間,才有可能拉開自我與歷史的距離,回答自己一輩子無盡的疑問,或是,才有勇氣重返這趟記憶與經歷。
有些人出獄之後,餘生都努力在逃離這個經歷,也不想讓子女知道有這樣一段過去,他們餘生都選擇噤聲,選擇切隔這段記憶;另外有一些人,出獄之後的餘生,都在拼命記住這個經歷,拼命用氣力重現與重述這段記憶;而陳列只是想讓我們知道,即使現在他以文字書寫向後世讀者傳遞了這些記憶,不代表其中的恨與目的:
他們或許以為我們好像要去清算。其實,不是的,就我而言,我最想要的是,心靈平靜。
心靈平靜。簡單四個字,微言大義的令人難受,再多的補償救贖正名都不能挽回已然逝去的年歲與大有可為的未來,而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是國家暴力,仍在無數年後的現在被默許被視作政治籌碼。
在政治底下,如陳列與其他無數生命所遭遇的,都成為了轉型正義的祭品,話說得輕,但在文字底下,即使政黨輪替,現在的國家機器仍無籌碼回答關於正義的提問。
「八尺門的辯護人」大家看了嗎?請一定、務必要看,議題深度與娛樂性都相當精彩的作品,也補足談及了政治的複雜,與「必要的犧牲」,歷史轉動下所必要的犧牲時,生命就不是個體,而成為一個數字總和。
而文學與任何藝術才能讓我們回到個體,回到個人,回到所有細微,讓讀者感受,體會,形塑自己的價值觀,而這也才有機會實現:
我們無法在這塊土地上創造出天堂,可是我們每個人都能做些什麼,好讓這塊土地不致淪為地獄。
陳列|殘骸書|印刻|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