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橋/還是看不清在那些時刻/遮蔽我們黑暗的心/究竟是什麼」——萬能青年旅店〈秦皇島〉
(記二〇二二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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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來到L城的前兩個月我因為牆的關係頻繁失眠。老家房間的牆是在床的右側,從小所習慣的,一直是面朝左邊、背微微弓起來的側睡姿,因為如果是背對空空的房間,總會令我產生一種暴露在威脅中、隨時會被襲擊的脆弱之感。而新宿舍的格局剛好相反,舊的睡姿行不通了,在未長出氣味與塵灰的房間裡,深夜翻來覆去都不像是自己的身體。那時是九月,季節迅速轉涼,攝氏六度恰好略高於暖氣啟動的氣溫,蓋著不夠暖的睡毯,空氣是未曾經歷過的乾,皮膚默默發顫、細微地龜裂,將身體蜷進習慣的弧度時,就在睡衣和床舖上落下一層薄薄的皮屑。
天亮之後我翻身下床,更衣摺被時恍惚盯著那雪一樣的存在:一個人要剝落多少,才算是新的呢?想及還有一年要待很難不恐慌起來。十八歲在歐洲交換走平衡木踮著腳那樣神經質地生活著,任何輕微的不適應都能變成很久的炎症。比如天黑得太早;電車上的竊竊私語;超市結帳排隊在手裡翻找很久的零錢,他人的視線;比如停經掉髮欠缺食慾,比如剛成年導致所有煩躁都傾向用酒精解決。翻了兩個小時睡不著爬起來吞兩顆褪黑激素再窩回去睡。
尚未掛上簾子的窗亮晃晃的,每個早上我在過度的曝曬中醒來像一隻瀕死的蝸牛。洗臉,更衣,替臉頰擦上夠保濕的乳液,上妝時每個角落都盡量顧及。白天的語言課裡我被分到一個很難的班,其他國際學生都是歐洲人,平均學德文六年以上程度近乎母語者,文法無誤,發音精準,子句接著子句流暢接近咄咄逼人。我仍是那種腦中擬一百次稿才開口的性格,像能更有把握地打敗他們。
我太少練習說話了。有段時間我執著於報名各式國際生活動、酒吧聚會和野餐,像一個正常的交換生那樣。習慣於自我介紹似乎就能變成一個更清晰的人:我叫Zoe,法文發音的Zo- é,小時候我父親取的名字,那時候法國還開放免學費留學,我升高中的前一年被撤銷的政策,所以我後來念了德文。
Ich komme aus Taiwan。(應該要念原文的「wan」音,還是德文發音的「van」?)二〇二三年確實更多人聽過我的島國,臉上往往伴隨一種理解和同情。啊,我知道你們的情形。不只一次在課堂、聚餐或是旅行得到這種回答,尤其另一端的戰爭還沒有停止的跡象。那種同情實在令人難堪。經過多次失敗的嘗試我逐漸放棄以不足的語言說明這些立場未定、懸而未解的事情,我知道這並不是一個太好的話題;這不過是個話題,我們別過頭去交談,衍生出各自的說詞,將說詞免洗餐具一樣友善地遞過來又接過去。
我畢竟不擅長這種交換。第一個學期沒交到新的朋友,以為是他們對亞洲人疏離,後來才發覺缺乏話題和人格魅力是我的問題。習慣獨來獨往且不耐煩於直視對方的神情,但身為人還是有窩進群體的渴望,尤其是出國這種孤身一人被擲出去的窘境。大概是一種自我保存的本能:交談作為向外的攀附能有效阻止原地的下陷,特別是在這光度越發缺乏的季節裡,在我那兩坪大的、沒有窗簾的白色房間。
入秋後我經常拜訪同為交換生、分別住在隔壁兩側的大樓的Ben和玫。我們輪流在各自的公寓煮晚餐,餐後聊很久的天一瓶瓶撬開超市的啤酒,聊新發現的食材、鍋具和檯燈該去哪裡買(還是沒找到窗簾)、和新認識的朋友去的派對、連假要去哪個城市玩上幾天。會這樣聚在一起除了因為同校的情誼(真沒想到我會使用這樣的字眼),我隱隱覺得是因為我們多少共享了同樣的生涯焦慮,同樣的階級和逃生指令。但來自私校讓交談都多少帶點虛張聲勢的慣性,得看起來總是很有把握。比如,當問起對方未來要怎麼打算時,勢必得端出一種確然神情與步驟鮮明的計畫:學制的限制不能一畢業就出國,要麼讀預科要麼找間國內大學待一年當跳板。Ben說或者碩士再來洗學歷也還是划算;學歷不過是藉口,最終目標還是找到國外的職位,人際圈,居留的資格,移民的可能。
是這樣沒錯。我從小也是聽這些話長大的。一套說詞複誦久了,咒語一樣自然就會變成真的。
交換的用意在於實踐我們這些人自幼以來迪士尼城堡式的想像,而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交換生似乎都成功了:社群媒體上一整排的晴朗天氣和歐洲城市,派對和自拍、擺盤精美的甜點、油畫和宮殿花園。我一張張滑著那些令人羨慕的貼文,幾乎以為我們抵達的不是同個遠方。如果能學會這樣生活我搞不好就想一輩子都待在這裡了。那夢一樣地籠罩著我童年的歐洲——西方,遠方,更好更自由的體制,一種高緯度清澈的藍,溫度恰好的陽光,空氣乾燥冷冽不像我的小島什麼一放就輕易發潮腐敗。
令我驚慌的並不是遠方因為抵達而幻滅:而是遠方像那些高速公路旁高高地懸掛著的廣告看板,而後座的我因為不斷經過而恍惚認定那便是要通往的未來。我逐日逐日試著找出夠致命的缺點,天氣太冷,暖氣不開,物價太高,食物難吃,無法融入無法溝通無法睡好,竭盡全力試著反駁這種生活時,才發現了我原來是沒有來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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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這座島不會有太好的未來。」
我找不出理由反駁但感到很不甘心。「老實說我心底非常鄙視那些離開的人,我還是覺得那是一種背叛。」我說。
但還能如何呢?母親長長的訊息打著:妳待在這裡還能如何呢?
夜越來越長了,暗到一個程度後窗外的色澤便凝固,冷滲進屋子裡。話題結束後短暫的沉默,抬起頭就在窗裡看到泛紅的自己,輪廓因為酒精的作用而暈開、發散。窗外密密麻麻地潛伏著什麼,陰謀一樣地向內盯著。在這時間停滯的錯覺之中,我對峙著自己的臉,在窗景的漆黑中看不出別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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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只是酒精讓我想得太多,然而找到正確的量和時間點便能簡單地昏睡,無需顧慮房間的過冷或者牆的位置在左還是右側。
酒精亦讓人鬆弛下來變得易於交談。冬天過後的那個學期,幾乎都是這樣交到朋友的。意識到社交還是必要並且需要練習,適宜的話題、語速、起伏、打扮、微笑和下巴抬起的角度,判斷對方的興趣與接話的時機。擊劍般的流線維持你來我往:我的確將這些視為一種攻防。默記一套慣用的說詞,迴避過多政治細節與個人情緒,久了播報的就不是自己的身世。
看那些新聞專題討論自己的國家不真實得恐怖。有人說年底,有人說未來五年,有人說不過是杞人憂天。然而恐怖的是在某一天發覺,侵略是否發生並不是這不安的核心。
而是毀滅的必然。在這樣平靜無恙,日漸明朗起來的天氣裡。逃脫是無用的:世界仍然在無盡地膨脹、消耗、浪費,所有人的無所謂和妥協;螢幕上的暴亂和槍傷特寫、坍塌的樓和扭曲脫軌的列車、上升的海水、旗幟和群眾的鼓譟、災變演算法和消費文明、人工智慧和種族清洗。
「這個世界被搞砸了。」我說。盯著玻璃杯沿靜靜塌落的啤酒泡沫。「不覺得很恐怖嗎?已經無法再像過去一樣預料下一個十年。十年之後我們會在哪裡做些什麼?我們的國家還在嗎?天氣還會多壞?我們全無線索。」
模糊的視線停留在桌上堆著的shot杯。牆壁和地板開始變斜,我在我沒有發現的時候哭了起來。
「我怎麼會在這裡呢?」我想到這個問題總是非常想哭。我們是為什麼走到這裡的,為什麼是我們?
後來Ben跟我說那時整個酒吧的人都在看我。妳把臉埋在毛衣的袖子裡哭得很慘。他說。一種完全沒有任何聲音的、非常劇烈的哭。
一個晚上我看到了一隻刺蝟。我起初以為那是一團落葉,在另一場雨造成的水窪邊。季節總是因為雨而越削薄越冷。回到宿舍後我上網搜尋才確定是牠。西歐刺蝟,身長約二十公分,在清晨和黃昏覓食,其餘時間多在睡眠,不喜強光,受驚時會捲成一團(「遭遇威脅時更傾向於逃跑或主動進攻,蜷縮多是最終的保護手段。」網頁上寫著這樣的句子。)城市已瀕臨冬天,我不知道牠為什麼還帶著牠背上的刺站在那裡,一副被自己的季節遺棄的樣子。
你應該去睡了。我蹲下來,和牠對視了非常久。我不記得那個晚上最後是誰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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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晚上回到房間抱著馬桶嘔吐澡也沒洗攤地就睡,睡得很甜把所有的破事留到天亮再收拾。有些沒那麼醉的晚上輕飄飄地坐在桌前寫日記,直到酒意退去手指開始發痠,身體浸在一種無端的涼意裡。黃色的桌燈兀自亮著像把房間懸起來,角落裡一幢幢地晾起從家鄉跟過來的鬼,在暖氣還沒開的半夜裡乾燥地觀察我。
有一個晚上我和Ben和玫輪流講鬼故事,搞得玫後來不敢自己走回宿舍。我在我的門口停下告訴她,剩下的路還是要自己走完,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妳想妳如果不知道鬼,鬼就不存在了(像那個哲學命題)。我看著她快步背對著我走入漆黑,在路的那端踏入她亮著燈的大樓玄關,讓我被留了下來。
我靜止在原地,凌晨三點半,一整條路的冷風迎面淹過來。世界動也不動地盯著我,像盯著道路邊緣一隻甲蟲,目光那麼緊逼而無從逃脫。
我假想我和那片黑暗狠狠地對視的樣子。這樣一來或許就能看透,就能因為看透而得以真正抵抗什麼。
像一個盲目的英雄。我假想自己也是那種相信神鬼,見過奇蹟和懼怕報應的人,能因此敬愛生命而更畏懼死亡一點。我假想自己不是一個失敗的交換生,每個月毫無擔憂地出門旅行,而不必陷在未來、氣候和國族命運,這類不會有答案的話題裡。
一個晚上我看到了一隻刺蝟。我一直相信這個時刻有種奇怪的啟示性,卻沒有一次成功向別人描述過那是什麼感覺。怎麼說呢,那個對抗著整座黑暗的姿勢,在我找不到正確的睡姿、翻來覆去入眠艱難的時刻,想起來總是令我非常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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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別人提起這件事時我都說,那是我十八年的生命之中唯一看過刺蝟的一次。
但其實不是這樣。後來天氣暖起來,進入春天,我開始能用流利的德文說話,像個正常的交換生一樣健康地交朋友和生活。初夏的某個晚上我看完一齣戲,在公車站等車返回宿舍,在夜風的暖意裡披著薄薄的大衣,想起我的交換生活也不過剩下一個多月,想起我終於熟悉這座城市,像是倖存了下來。我發現草叢裡的刺蝟坐在那裡,我探頭過去,蹲下來看牠。刺蝟的眼睛裡有種甲蟲的光澤,亮晶晶地望著我,像在說,欸,幹得不錯。
然後牠轉身往身後的漆黑跑去。我想像刺蝟後來也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