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十月二十三

Ｊ不在時這座公寓就明顯地沉下去。牆邊少了一雙鞋，冰箱的右半部分清空，她關上的房門沒有光和電視人聲滲出（那似乎永遠上演著的動作片），大門鎖上兩圈。在一天見不到兩分鐘一週說不上五句話的生活裡，我們以門鎖無聲地演化出某種密語：不鎖是暫離，右旋一圈是鎖給還在房內的對方聽，右旋兩圈是一陣子後才會回來，也許深夜、明天、下個週末。在房內左旋兩圈同樣是上鎖，我睡前最後的習慣。你會什麼時候回來呢？懸一個沉默的問題在暗去的門口。

我們之間還沒有那麽熟練的語言；我知道的只有整座公寓開始隱約地變冷，這種時候才會意識到同住之人也是種餘溫一樣的存在，像一帖門縫下的薄光撤離帶來不安。我搬進這五樓半的公寓的前兩週Ｊ的房間空著，只留著乾淨的廚房浴廁和房門上英德兩種版本的字條。我很快就會回來上面這麼寫；回來的日期以不同的筆跡塗改了兩次。那兩週也是同樣的安靜和冷，那種冷讓我想開著門睡，開著門之所以令人感到安心在於，房間因此得以納入更多傢俱和事物，更多細碎幽微的聲響——那是一種衣櫃和地板因為溫差，靜靜張裂的聲響——我能被一更大更繁瑣的空間包含（拓樸學式的展開？）而這種想像大抵是兒時以來的習慣：如果被什麼怪聲吵醒的話，你可以說服自己它在你的房間外面。門開著它不就能進來嗎？而這些傢俱和縫隙會阻擋它，迷宮一樣地困陷它。我想像所有物件環繞著我，一層層密實地形成岔路、隔絕，我於是有了躲在洞裡的安心。

那兩週裡我保持著房門敞開，三大面窗不掛上遮光布簾，一個字也不敢寫。九月中她住進來後我必須養成關上房門的習慣，也因此只在她在的時候寫字。寫字是那麼脆弱的時刻，伏在桌前獨自背起一座黑夜，脊椎始終有種暴露的寒意，始終無法袒護無論如何穿衣。揮之不去的是這樣的想像：在背對一切的時候，它們全都靜悄悄地指向你，以那樣秘密的姿態；一種隨時會被襲擊的預感。我在我的房間裡我說服自己。九月以來我極少寫字。

大多數時候只是非常疲憊地坐著卻又不小心很晚才睡。隔著兩扇門的我都會知道Ｊ入睡的時間，我聽著她扭開她的房門（流出那近乎永恆的電視人聲）進入浴室極細緻而久地刷牙（Ｊ似乎對牙齒有偏執的潔癖）回房關上門的瞬間會讓我的房間跟著彈開一道縫（氣壓或者結構之類的原因），我得起身將門壓回門框，讓卡榫喀一聲扣入它的凹槽門才是真正關上。關上的時候總輕微地感覺恐慌和後悔。

然後像潛進一艘沉船我安靜地坐回房間的底部，練習自己讓一切浮起來。像保持平衡一樣難：Ｊ在的時候才會有整座公寓的明亮和穩定，儘管這種穩定和我幾乎無關；我和Ｊ明明是生活得那樣疏遠的，憑藉門鎖、杯架、調味罐、烤箱旋鈕和流理台水漬，毫不踰矩地打著暗語的關係。暗語的另一層意思是，我們沒有交談但我知道妳在。妳在的時候我可以說服自己有一座暖黃色的迷宮，我就不必靠著枕頭和牆試著壓實自己那樣敲打著字，不必顫抖亦不必去想敞開——這裡已經沒有任何敞開來得及將它們驅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