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騎士異聞譚✎LXXXV.墓

　　亞薩奇爾魔法學園的寒假足足放一整個月。寒假的第一天便大雪紛飛，令眾人呼吸之間頻頻溢散出白煙。幸好，學院長袍的保暖效果比想像中好上不少，在下著雪的日子也能夠抵禦大部分的寒意。

　　因為轉變了策略方向，即使感受到最後一根柱子已經設立完畢，索羅也沒有因此焦慮。他讓騎士團維持著平日的步調，假裝對危機毫不知情，並在暗中聯繫好過去的夥伴與厄里爾族，將集合之日約在寒假的第二天。雖然起源之地的烏努文內也有一部分想要跟隨索羅等人一起參戰、見證歷史的妖精，但被索羅勸留在了起源之地──他們是保衛故鄉的力量，必須放在正確的位置上。

　　而為了準時赴約，亞薩奇爾魔法騎士團的人們今天就必須出發。神聖御魂之塔的周遭正如其名，是不可恣意侵犯的領域；根據過往的經驗以及「息」敘述的現今風貌，待他們用移動咒抵達距離目的地的塔最近的位置後，便得徒步移動靠近。而且，周遭的環境變化不僅隨機、也是隨時，需要花多少時間走到中心點，也只有抵達現場後才能判斷。

　　套上還在新世界時就會穿的素色襯衫，彷彿要連絮梅的份一起帶上，出發當天，索羅一早便醒來準備。穿著學生服的莫葉也早就蓄勢待發──主從誓約傳遞過來的不安與緊張，原因為何，他相當清楚。對他跟索羅而言，此趟並非執行捉拿通緝犯任務那麼簡單，而是攸關存亡之戰。一個閃失可能都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但是，不試試看就不會知道結果。為了能夠好好支撐索羅、為了爭取一線生機，他轉了轉手腕、保持平常心地伸展身體──像是要告訴索羅一切會沒事那般，他在索羅結束一個深呼吸後才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

　　簡短卻有力的搭話聲，讓人心安了不少。「嗯。」回以單音的索羅輕輕頷首，隨即露出溫柔的笑容。他們一起離開宿舍，並前往學生餐廳──像是說好的一樣，騎士團不少人也在。正在用餐、坐在隔壁的緹娜跟亞隆兩人注意到兩名見習生入內便朝他倆揮了揮手。幾人相視而笑，氣氛輕鬆得令人難以聯想到接下來就要踏上以命相搏的路。

　　飯後，眾人一同前往團練時的草坪。能夠讀取世界的聲音、接收眾多訊息的索羅，其實相當清楚自己一直都不是當領導者的料。真正能夠站在前方領導眾人的，是像洛德或是莫葉那樣，知道該做什麼的同時也清楚如何鼓舞他人的人。但是，擁有能力的人便擁有責任；不管再怎麼不擅長血腥與殺戮，只要對手不給和平談話的空間，就只能夠以交戰回應。草坪上，穿著正規裝、外面罩著長袍禦寒的騎士團成員看上去威風凜凜。歷經過在冰姈別墅內的打磨跟訓練，即使他們所排列出來的隊伍跟入學時所見一模一樣，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氣勢──面對騎士團的肅穆氛圍，索羅不禁暗自感嘆，這情況跟當年非常相似；就像過去曾經做過一次、逼不得已只能發動以少擊多的奇襲一樣，索羅已經做好了覺悟。

　　他聽著洛德集合眾人、告知大家接下來黎恩班要跟著尚坦一起留守以應對可能入侵學校的通緝犯、並請其他班聽從校長與索羅的指示後，將指揮權率先交給了自己。環視騎士們與一起前來集合的校長跟卓根後，索羅安靜地伸出一隻手，闔上雙眼。

　　他張口呢喃了一個單詞，卻因為聲音過於輕柔以致沒人聽清。只知道隨著語音落下，除了黎恩班以外的騎士們已經全數移動至一處廣袤平原──包圍眾人的滄桑空氣有著過分靜謐的滯澀感。

　　無論面對什麼變化，最先反應過來的一直都是莫葉。「這裡是……」他微睜圓眼，環顧起四周──僅有些許綠意點綴、已經開始積雪的地面、生機算不上繁盛，卻能從某些殘破的痕跡看得出曾經有誰在這裡生活過。即使索羅沒有說明他將眾人轉移至何處，莫葉仍是一眼就認出了這是哪。觀察到莫葉的反應，騎士團隊伍內的楚彬安靜地看了他一眼，沒有作聲。

　　「大人……」與莫葉同時認出此地的是年邁的教師。他輕手輕腳地湊向兩名年輕人，恭謹地俯首低聲開口：「需要老夫請各位留些時間給您倆嗎？」

　　「嗯，麻煩你了，姆拉特。我想不會太久，十五……最多二十分鐘後就可以啟程。」同樣放輕音量，索羅彷彿過去共同作戰的時期那般自然地呼喚了賢者之名。他們之間亦有著長年相處下來的絕佳默契。

　　接獲指令的老人點了點頭，隨後轉向校長、傳達給她需要一點時間、請騎士團眾人稍等的事──

　　「這裡是歷史節目裡『莫魯族平定』的遺址……」小聲地道出發現，第六班的露塔露斯在校長宣布完請眾人稍候，才開始環顧周遭。「索羅為什麼會想來這個地方……」

　　「因為這裡是必經之路嘛。」神聖御魂之塔的周邊有包覆著塔的結界。為了抵達那裡，必須用迂迴的方式前往。而在安全到達目的地，也就是聖塔的周遭地帶之前，勢必會經過這裡──能夠看見靈魂敘說的真實、不需要師長們解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的洛德不禁失笑。充滿了蒼涼的寂寥之地，無論是過去曾與這一族結盟的索羅或是出身於此的莫葉，需要一點停留時間都是可以預見的。

　　「我們在這等一下吧。為了繼續前進，索羅還有一些事要做。」未曾離開莫葉身邊的那些已逝幽魂，從它們有些哀傷的神情與帶路似引導索羅他倆跟上的舉動，不需要猜測就能意會到它們一直都在守候最後的族人。沒有道出真相，洛德隨口安撫了班上的騎士們。

　　為了兩名見習生，此刻還是必須隱瞞同伴的。

　　在洛德安撫騎士時，隊伍最前方的索羅也輕聲開了口。「莫葉。」故作平穩的語調掩藏不住細微的苦澀神情，即使如此，索羅依然認為必須讓身旁的少年有這個機會。「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面對身旁的誓約主人輕柔攤開的問句，莫葉早在認出此處的那刻，猜到索羅會問自己要不要去看看。而事實如同預想發生時，真被這麼一問卻是難以保持冷靜，莫葉對著索羅的提問失笑──即使心繫族人，為了避免身份曝光，自己也一次都沒有回來看過。

　　索羅的邀請溫柔地保護著沒有公開身份的他──意識到這點，莫葉的神情染上與索羅同樣細微的苦澀。「走吧。」

　　在索羅帶領之下，他倆跟著亡靈引導深入距離騎士團數百公尺處隆起的小丘。順著斜坡而上，那裡的積雪比平地還要多一些，但依然能在雪地上看見一整片彷彿步道的方形石板，石板以相同間距排列出相當整齊的地面──其中只有一塊石板跟其他石板不同，上面特別立了兩顆疊在一起的圓形石頭。圓形的石頭亦已被掩上白雪，更顯寂寥。

　　「父親大人……」喃出輕到幾乎聽不見的句子，認出一族族墳的莫葉還沒行動，索羅已經走到那個最顯眼的墳前，蹲在立石石碑前垂首祭奠。

　　早在索羅還沒有取回力量前，他就已經想像過索羅站在族人的墳前祭拜的模樣；就算是在取回力量後，他也不是沒有想像過那張臉在墳前時會因為滅族的慘劇而顯露悲傷。只是，當這兩件事情都成真時，心靈上的衝擊感所帶來的恍惚卻是超出了預想。這個人是認真地在對待每一個他所邀請過的同伴、也平等地尊重著每一條生命。

　　那是何等高潔而美麗的精神。是何等滿溢慈愛與奉獻的靈魂。這條命能夠為了他獻上、亦能全然肯定他的溫柔思想──索羅所蹲的地方，正是自己與那名偉大的銀髮魔法師相遇的位置。

　　鮮明的記憶躍上腦海，彷彿感受到傳承與索羅從未改變的溫柔本質，莫葉不由得怔忡。而停頓並未維持太久，莫葉也很快地加入索羅的行列一同蹲跪下來悼念族人。不能透露的真實身份、不可以暴露的思念之情，在這一刻總算能夠解放些許。睽違了十多年，一直以來只能被迫沈默的自己，終於再次回到這裡緬懷一族當年的終點──亦是當年索羅給獲救的自己起名為『莫葉』、孕育出一名戰士的起點。

　　意識到這件事，待結束閉眼追思、祭奠完族人的莫葉忍不住伸手拂去石頭上的白雪。

　　「我一直到前陣子，都還不懂父親大人當時說的那些是什麼意思。」一面整理積雪、一面淡淡地開口，似是在解開壓抑至今、許多想對親人說的話，莫葉沒有看向身邊的索羅。「但是，現在的我開始明白了。」

　　像是在對逝去的父親說話、也像說給一旁的人聽，蒼涼空氣中，莫葉的聲音彷彿一段低迴飽滿的詠嘆調。「莫魯族是在有想要守護的事物後，會為此變強、開始真正成為戰士的妖精……」一族善戰的秘密、因守護而生的強悍實力，其真諦正如父親大人來不及敘與自己、僅屬莫魯族的天性。「這就是答案吧。」

　　做出自己摸索到的結論，少年按上亞奧劍劍柄，調整角度展示給石墳看──即使他並沒有意識到他口中的父親就在墳邊傾聽，卻還是相當巧合地對上了方向。因回應主從誓約而有所變化的亞奧劍銳氣逼人，澄澈的氣息令與他相貌相似、透明的幽靈青年露出了讚許的微笑。

　　索羅的神情亦柔和了幾分。有預留一點時間給莫葉，真是太好了。沒有打擾莫葉緬懷故人的時間，索羅望向十多年前自己親手整理出來的一片墓地──紛紛落雪之中，息所傳遞過來的聲音，敘說著一直暗中守望遺子的莫魯族族長，其坐在石墳傾聽莫葉的身旁還有一個更加淡薄的身影。那是有著溫柔雙眸的莫葉母親。

　　不知道父母正看著自己的少年輕吐一口氣，話鋒一轉──「當年父親大人所說的那位偉大的魔法師，現在就在這裡──是他救了我，也是他讓我找到答案的。」已經從當年那個只能哭叫著父親大人的小男孩蛻變為擁有主從誓約的戰士少年，莫葉帶著滿足的笑容邊收好劍、邊站直身子，握拳輕捶心臟兩下，示意所言不假。「請好好看著我們，父親大人──我以主從誓約和交出去的伴侶誓約起誓，會用上全部守護好索羅的。」

　　「等、莫葉……」即便可以讀取世界的聲音、就算能夠聽到元素的訊息，卻依然無法料到莫葉的下一步會如何出其不意。過分直率的誓言是莫葉不言而明的熾熱告白──能感受到莫葉的話語當中含有多少情愫、更是能感受到有多少莫葉的已逝同胞跟他的父母親正用溫暖的笑容看著自己，索羅克制不住竄上臉頰的熱意──輕呼名字試圖制止他繼續說出更多讓心臟難以負荷的話，便是此刻的極限。

　　「走吧。」與父親大人露出相似的爽朗笑容，收好劍的莫葉朝面紅耳赤的索羅伸出了手。

　　正因知道莫葉看不見，才會因這不約而同的巧合與血緣證明般的相似神情感到恍惚。這是無論外力如何干涉或是模仿，都沒有辦法取代的奇蹟──屏住呼吸好遏止心臟不要跳得太用力，索羅怯怯地伸手搭上了那隻溫暖的手心。

　　伸手的同一刻，索羅接收到了溫柔的聲音。

　　『請別讓那孩子太早過來。』

　　那是莫葉的母親，落雪般輕柔飛揚的思念。

　　『那小子就拜託您多照顧了，大人。』

　　那是莫葉的父親，墓石般安穩成熟的意志。

　　「嗯。」安靜地抿起嘴唇好抑制住險些湧出眼眶的濕熱，讀取到這些心聲的索羅輕輕頷首──尚且未成為伴侶的兩人、一直都在受莫葉照顧的自己，到底是有資格回應的嗎？　　

　　但是，因為決戰在即而選擇推遲誓約的人是自己。事已至此，早就沒有後悔的餘地。索羅很清楚，為了還在等待的大家、也為了莫葉，自己能做的僅有親手結束這一切。

　　很快調整好自己的情緒，索羅與莫葉一起回到隊伍時，時間正好過去十五分鐘。在這陣短暫的祭奠之後，索羅自然地指示了騎士團眾人接下來的前進方向。

　　為了與其他部族會合，他們必須在入夜前趕路到這個時期會結冰的湖泊之處紮營。那裡被一座結滿藍色橡果的森林包圍著，因此得名橡湖。即使沒有明言從莫魯族平定發生的此處到橡湖要花多久時間，眾人也推估得出以徒步行進的腳程而言，這個距離差不多要半天才會抵達──在那紮完營正好能歇息一晚以迎接隔日的會合。

　　他們在路上以小時為單位行動，每一個稍事休息與解決民生問題的點，索羅都抓的恰到好處。多虧過去曾有過一次經驗，一行人順利地前進著。

　　徒步行進的路上，或許是為了養精蓄銳、也或許是因為戰鬥尚未開始，騎士團的人並沒有什麼緊張感，能夠保持速率的同時三三兩兩地閒聊。彷彿被輕鬆的氛圍感染，與莫葉、姆拉特和娜塔莉亞一起走在隊伍最前方的索羅在行進數小時、快要抵達這個最初的目的地時，隨性聊天似的開了口。「莫葉有見過盧文涅特嗎？」既然是族長的孩子，又同是妖精一族，搞不好曾經在哪會面過也說不定。

　　「很不巧我沒那個榮幸見到『傳說的英雄』。」回以諷刺的語調，莫葉聳了下肩膀，隨即切換了交談方式──『是在說那個害世界陷入更加混亂的境地、背叛了你的傢伙吧。』

　　沒想到莫葉的反應如此直率，深知他是為自己抱不平的索羅不禁苦笑著點了點頭。「我們有可能會在路上遇到他……所以，我有件事想拜託你們。」

　　聞言，莫葉與年邁的教師一同安靜地看向發話的索羅。曾因盧文涅特投降而吃過虧的校長則是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才一同看向她的「大人」。

　　「如果遇到盧文涅特的話……」低聲道出希望他們採取什麼對策，待索羅囑咐完後，其他三人僅是回以沈默點頭──率先發問的是姆拉特。

　　「意思是，大人會對盧文涅特做出『決斷』嗎？」即使能理解索羅這麼請求的理由是出自於他的溫柔，卻不確定在那之後他想要做什麼。試探性地發問是為了理出結論，而長年與他相處的索羅自然知道這點。然而──

　　「這點必須由他決定……不過，要是他想對我刀刃相向，我也會全力對抗。」回答完姆拉特的疑問，索羅的態度坦然沒有猶豫。

　　「我也會保護你的。」像是回應自己的誓言那般，莫葉爽快地接了話──隨即與索羅相視一眼，一同確認過眼神後，對彼此頷首。

　　不言而明的想法是他們之間獨有的默契，而要開口的人是誰亦不必爭讓。

　　「橡湖那邊有人在埋伏我們。」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