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蝴蝶這一番話,如同驚雷破空,風暴攪海,撼動楚天闊內心。
他猛然轉頭盯著蝴蝶,灼熱目光,害得蝴蝶繃緊神經。
「幹嘛這樣盯著我?」蝴蝶不願服輸,睜大圓滾滾的眼珠子,瞪了回去。
楚天闊連忙收回目光,歉聲道:「是小生失態了。」
他握緊釣竿,身子微微顫抖,釣線在湖面泛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蝴蝶說得不錯,楚天闊本是自那片江湖而來,如今要回到熟悉的江湖,為何要感到害怕?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不是他早該深記的道理,現在卻因為見過高山流水,退步不前,這可不是他該有的心境。
當時揚州,憑藉一手《秋扇劍捐》,一腔少年熱血,楚天闊能不顧生死,力捕胡寇歸案,而今獲劍居主人肯定,得三才扇,又與兵使討教數十回,難道現在的楚天闊,會比不上以前的楚天闊?
楚天闊放鬆了釣竿,釣線不再晃動,湖面歸於平靜。
人就是這樣,往往會被預想的失敗困住,駐足迷惘,深陷不前。然而,尚未付諸行動,成敗猶未可知,一味擔憂,不過徒增煩惱,與其惶惶終日,不如跨出第一步,去爭、去看,確定自己究竟能走往何方,前方路上,又有多少險難,阻我妨我?
楚天闊雙眼沿著筆直釣竿,直上青天,凝視白雲深處,朗聲說道:「多謝蝴蝶姑娘一席話,小生豁然開朗。」
蝴蝶皺了皺秀眉,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對方謝從何來。
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麼,推搡了楚天闊胳膊一下,楚天闊轉過頭來看著她,用眼神詢問有什麼事情。
蝴蝶問道:「我不要道謝,只要你幫我一個忙。」
楚天闊回道:「只要小生幫得上忙,蝴蝶姑娘但說無妨。」
「你要是做不到,我問你做什麼?」蝴蝶望了眼竹籃裡的包子,露出一抹純真笑容,笑著說道:「替我跟月兒姐姐說,有空常來島上找蝴蝶玩耍,蝴蝶會讓娘親準備各種餡兒的包子,跟月兒姐姐一同享用!」
楚天闊有些哭笑不得,還以為是多大的事情,原來只是代人捎話。
「當然沒問題。」他本就打算離開葬劍居後,一定要找一回慕無徵兩人,點頭答應。「只有月兒姑娘嗎,那慕兄弟?」
誰知他話一出口,蝴蝶臉上笑容立刻消失,氣呼呼道:「誰跟那壞東西有話好說!」
楚天闊曾聽蝴蝶這般喊過,知道是在指慕無徵。
「為何蝴蝶姑娘如此稱呼慕兄弟?」他不解。
蝴蝶猶未消氣,罵道:「老是弄壞爹爹做的兵器,他不是壞東西,誰是壞東西!」她瞥向楚天闊,指著他鼻子威脅道:「要是你也敢弄壞爹爹的兵器,別怪我出手不留情!」
蝴蝶揮動釣竿,在空中比劃幾下,倒有幾分當日以蝶劍教訓慕無徵的威勢。
楚天闊啞然失笑,連連稱是。
就在此時,湖水興波,往岸邊拍來,嘩啦水聲,引得蝴蝶與楚天闊往浪潮生處望去。
「魚群要來了!」說完,蝴蝶將釣竿甩往湖面甩去。
魚群?
正當楚天闊疑惑之際,湖水彼端,一葉扁舟,乘浪而來,船首昂然站著一名笠帽男子,一根與兩人手上樣式相差不多的釣竿,垂放肩上,好不快意。
「那人是……」楚天闊萬分訝異,沒想到還能再次見到笠帽男子。
笠帽男子泛舟劍湖之上,竟如履平地,暢行無阻,分毫不受兵戈怨氣影響,令他好生嚮往。
蝴蝶頭也不回,隨口說道:「一個趕魚的而已。」
楚天闊一愣,葬劍居還有趕魚之人?
「蝴蝶小姐可沒說錯,自然是有的。」笠帽男子距離兩人遙遠,竟能聽見蝴蝶言語。笠帽男子哈哈大笑,朗聲道:「一介滄海釣客,不趕魚,留在葬劍居作甚?」
爽朗笑聲中,笠帽男子右腳猛然一踏,船首吃水更深,扁舟緩緩停下。
「小兄弟,抓穩了!」笠帽男子大喊道。
只見他手上釣竿一揮,釣線筆直射入碧紅湖水,下一刻,手腕一抬、一甩,水下一道黑影,飛快朝楚天闊射來。
楚天闊還未搞清楚狀況,忽然聽聞叮的一聲,釣線連同手中釣竿猛然劇烈晃動,勢頭之大,釣竿被壓成弧形,他竟險些握不住。
楚天闊好不容易抓穩釣竿,定睛往釣線一看,釣線綁著的長針,居然貫穿了一把鏽跡斑斑的兵刃,兵刃劇烈顫動,還想往楚天闊方位逼近。
難道是那名笠帽男子,以釣線纏住兵刃,往自己這邊打來?他心中暗忖,頓覺不可思議,笠帽男子力道掌握之精妙,超乎他之想像。
「發什麼呆,拉魚上岸呀!」蝴蝶提醒道。
楚天闊一凝神,雙手發力,驟然一提,費了一番功夫,在四濺水花中,終於將兵刃拉出水面。他抓住釣線,看著顫動不已的兵刃,終於明白蝴蝶口中的趕魚與釣魚,究竟代表什麼意思。
取下兵刃,他攥了攥釣竿,深呼吸一口氣,重新將釣線往湖面甩去。
要是楚天闊記得不錯,還有至少十四把兵器,等著經他之手,重見天日……
§
七日之期,轉瞬即過。
早在昨日,楚天闊便事先向錦瑟夫人、蝴蝶、兩位兵使辭行,唯獨問詢不著劍居主人所在,雖然大感失落,也只能作罷。
楚天闊站在劍閣門口,回想這段時間來的點點滴滴,來時輕便,兩扇一劍傍身,而今去時,手中一柄三才扇,再踏江湖風塵。
楚天闊仰望許久,轉身朝迴廊而去。
才走不久,他便在附近樹下,看見那道遍尋不著的身影。
劍居主人秦無端盤坐樹下,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旋著兩顆保定鐵球,望著身前那根鏽得不成模樣的鐵棍。
楚天闊記得,在杜鵑宣布結束對練後,劍居主人也免了他澆灌鐵棍的任務。雖說如此,鐵棍還是在湖水澆灌下,鏽蝕得更加嚴重,外表滿布深紅扭曲的鐵鏽,看上去十分詭異。
楚天闊來到劍居主人身前,施了一禮,道:「小生見過劍居主人。」
秦無端突也問道:「知道我在看什麼嗎?」難得他聲音裡沒有平常那份倦懶。
楚天闊看了眼鏽劍,沉思一會,搖了搖頭,「小生不敢妄言。」
秦無端停下手中旋轉的鐵球,冷笑一聲,罵道:「又是這些狗屁規矩。」他昂起頭,用手指著身前鏽鐵棍,直言道:「知道嗎,在我眼裡,你跟這鏽劍,毫無區別。」
楚天闊一愣,聽明白劍居主人意思,頓時有些失落。以鏽鐵棍比擬,分明是不覺得他能成器了。
秦無端把楚天闊神情變化盡收眼底,又冷笑一聲,反問道:「為何覺得我在諷刺你?看輕你?」
楚天闊又是一愣,確實如此,他為什麼會覺得劍居主人在看輕自己?
他不自主地握緊手中三才扇,冰冷光滑的金屬,令他想起三才扇的前身,蘊藏於赭石之內的萬化鐵。
楚天闊轉念一想,難不成劍居主人明指鐵棍,暗喻赭石,提點他莫要拘限外在,孕育多時,也能蘊養出萬化鐵來?思維至此,他眼神一亮,一掃先前陰霾。
孰料,楚天闊由陰轉晴的神色,三度引來劍居主人冷笑。
秦無端又問道:「為何覺得我是暗中誇你?」
楚天闊表情凝固,沉默良久,才用手指搔了搔臉頰,緩解尷尬。
秦無端站起身來,以手掌抵住鏽鐵棍頂端,緩緩開口,聲音裡再無先前冷漠、不滿,「已成三才扇的萬化鐵也好,眼前這把尚未成形的鏽劍也好,不過是你或他人手中之器,既為兵刃,價值,便在掌握之人手中,如此,為何要因為兵刃面貌,或喜或憂?」
頓了頓,接著說道:「記住,我打造的兵刃再好,也不過是你手上之器,始終是助你行走江湖之物,莫要讓兵刃存在,奪去自身價值。」
楚天闊仔仔細細聽完劍居主人的話。
他不知道劍居主人為何說了這些,只知道劍居主人肯定了他的價值,肯定了他手中的《秋扇劍捐》,為此,他只能抱拳一謝賞識之情。
秦無端見楚天闊這般回禮,顯然十分嫌棄,揮了揮手要他停下。
「我這番話沒其他意思,只是要提醒你,別忘了答應我的條件,可別在為葬劍居殺人之前,先死在江湖上了。」
說完,劍居主人拔起鏽劍,就往劍閣走去。
楚天闊朝著劍居主人背影,大聲喊道:「葬劍居之恩未報,小生不甘輕易赴死。」
他就著樣注視著遠去的身影,直至消失,才邁開步伐,往洗心迴廊而去。
回到那屬於他的刀劍江湖之中。